蘇枕寄很謹慎地敲了門,倚在門前往裏看,見柳昔亭坐在椅子上,以手撐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昔亭。”蘇枕寄輕輕叫了他一聲。聽到聲音,柳昔亭立刻抬起頭,慌忙想站起身迎他,但他眉頭一蹙,像是吃痛,晃了晃才站穩。“你罵她了?”蘇枕寄走進來,問道。柳昔亭走過來請他坐下,說:“小孩子鬧脾氣,沒事。”他這麽說了,蘇枕寄也不會再多問,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說:“你哪裏不舒服嗎?怎麽感覺走路不利索。”還不是那日被人一腳踹在了後腰,一棒敲在了膝彎。穆旭堯手下的個個都是高手,下手時又不留情。好在他摔打慣了,隻留下些外傷,沒傷到裏子。但傷處也有些瘀血,這兩日岑書白給他揉藥,每次都痛得齜牙咧嘴。但是柳昔亭隻說:“睡覺擰著了,過幾日就好了。”他動手給蘇枕寄斟了茶,說:“你找我,有什麽事嗎?”蘇枕寄說:“你聽說沒有,好像有人找到了祈靈派的下落,正在追尋仙鹿燈呢。”柳昔亭坐在另一邊,說:“是嗎?”“我們此行本就是尋寶的,但是到現在連寶貝的影子都沒瞧著,怎麽他們後來的人捷足先登了。”柳昔亭笑了笑,說:“你憋什麽壞?”蘇枕寄衝他笑道:“我也沒憋壞,就是想瞧瞧,那人到底拿到仙鹿燈沒有。”“若是拿到了呢?”蘇枕寄撇嘴道:“我覺著不像,都說仙鹿燈中有藏寶圖。有了藏寶圖,不著急去尋寶,還在建寧耽擱什麽?”柳昔亭默默喝了口茶,說道:“傳聞中拿到寶貝的人是哪個?”“好像叫……叫什麽金爪任、任什麽,我記不清了。”柳昔亭微笑道:“你都不記得人家叫什麽,要怎麽看他到底拿沒拿到?”蘇枕寄嘁了聲:“我是不記得他的名字,但我知道這人最喜歡去什麽地方,明晚他肯定在那裏。”他說著探頭過來,笑道:“柳公子,你去不去?”柳昔亭意味深長地哦了一長聲,說道:“去什麽地方?你要先告訴我。”蘇枕寄說:“那個任什麽的,最近迷上了戲班子裏的一個小花旦。聽了一出遊園,就被杜麗娘迷得死去活來,三番五次托人送禮過去,要求一見呢。”柳昔亭盯著他笑,說:“你怎麽這麽清楚?”“你還說呢,”蘇枕寄略帶埋怨道,“前幾日我就聽說了消息,想叫你一起湊熱鬧,但是你不在,我就自己去了。結果到了個什麽奇形怪狀的山林,東拐西繞的,我差點回不了家。”柳昔亭說:“那我明晚一定陪你去。”他又問:“若是仙鹿燈在他身上,你要如何?”蘇枕寄說道:“拿得到是他的本事,守不守得住也是看他的本事。”柳昔亭頓時失笑:“這麽凶的道理,說得倒也沒錯,隻不過……你是對張瀾的財寶感興趣,還是對他的心法感興趣?”蘇枕寄想了想,說:“我起初還是對錢更感興趣些,但是近日看宋先生身子愈發不好,便想著,橫豎要奪,替他爭一爭也沒什麽。”柳昔亭聽他這番話一時有些動容,說道:“你與他相識不過數日,就把他的性命掛在了心上,我與他相交數年,也不過如此。”“救人性命的事情為什麽不做?”蘇枕寄像是不理解他的動容出於什麽,又說,“再說了,我也有我的目的,也不算是個真正的心善之人。”柳昔亭說:“你之前接了遊仙閣那麽多的委托,算起來數目也不小了,你為何還是過得如此節儉,是有什麽難處嗎?”蘇枕寄支吾了片刻,才說:“我……我自然有我的用處,也沒有難處,我隻是在攢錢。”“攢錢?”柳昔亭聽了反而更加心內不安,有了些不太安穩的猜想,又擔心他是不是受了誰的脅迫。但是蘇枕寄這樣的人,誰又能脅迫他呢?想到這裏,柳昔亭不僅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一番聯想,更加憂心忡忡。蘇枕寄看著他的表情精彩紛呈的,十分的摸不著頭腦,說道:“攢錢也犯你們家的家法嗎?”“啊?”柳昔亭回過神,“怎麽這麽問?”蘇枕寄指著他,說:“那你這個表情,我還以為我犯了哪條律法,把你嚇成這樣。”柳昔亭愣了愣,忙說:“我是擔心你有難處,卻不肯告訴我,我才……”“你有難處,也不曾告訴我。”柳昔亭頓時僵住了,沉默了許久才說:“我怕你知道我為何犯難,就要厭棄我了。”蘇枕寄輕輕歎了口氣,想著,他怎麽會變成今日這般戰戰兢兢的模樣,當年的柳昔亭絕不會說出這般自輕自賤的話來。但蘇枕寄不敢問出口,他知道柳昔亭有自己的苦衷,隻想著能寬慰他一二,但是他這般膽戰心驚,自己卻不知道該從何寬慰起。突然一個想法電光火石般闖入他的腦海:或許他就是柳昔亭自輕自賤的緣由。但是這個想法隻是這樣突兀地闖進來,蘇枕寄一時捋不明白前因後果,隻是有些無奈道:“我應該說點什麽,才能讓你放下心。”柳昔亭又像往常一樣一旦心有糾結,便緊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蘇枕寄突然站起身,猝不及防地擰了一下他的臉,說:“真想把你的嘴撬開。”柳昔亭有些驚訝,抬頭看著他,半晌都一動不動的。蘇枕寄看他這個愣住的模樣反而不氣悶了,笑了聲說:“怎麽這麽盯著我,你的臉我不能摸嗎?”柳昔亭耳根一紅,垂下頭說:“不是。”蘇枕寄說:“明晚你要陪我去聽戲的,可不要爽約。你要是讓我找不到人,我就像那天給你治傷一樣,把你的穴道點住,讓你哪都去不了。”柳昔亭說:“我不會讓你找不到的。”蘇枕寄跟他眯眼笑了笑,說:“這幾日宋先生身子不好,吃什麽都不受用,就愛吃我上回給他熬的香菇蝦仁粥,也該吃晚飯了,我去廚房看看。”柳昔亭立刻跟上來,說:“什麽蝦仁粥?”蘇枕寄看他,說:“就是粥嘛,煮得軟爛好消化,不然大晚上的,不軟爛的他吃了受不住。”柳昔亭跟在他身側,說:“我也想吃。”蘇枕寄奇怪地看他,說:“我記得你嘴可挑了,煮成那種口感,你不喜歡的。”“我喜歡。”蘇枕寄覺得這個人有點莫名其妙,跟一個病人搶粥吃。但是疑惑歸疑惑,蘇枕寄還是說:“你想吃,那我多熬一碗就是了,要是嚐了不喜歡,你也得吃幹淨。”“我不會的。”待粥煮好盛出來,便能聞到濃鬱的鮮香味道,蘇枕寄讓人給宋蘊送了一碗過去,又讓廚房做了兩道爽口的小菜,兩個人坐在院中相對吃粥。蘇枕寄看柳昔亭專心致誌地一勺勺地吃幹淨了自己的那碗,笑道:“你怎麽口味也變了?”他說完頓了頓,笑說:“也是,十多年來,口味變了也很正常。”“阿寄。”柳昔亭放下勺子,語氣正經,頗為莊重地坐直了叫他。蘇枕寄嗯了聲,說:“什麽?”“十年前,我爹被人殺死,我娘也隨之去了。我沒能保住尚在繈褓中的妹妹,還被人廢了一隻手。”蘇枕寄聽他突然開始自述,立刻停了手中的勺子,認真地聽他說。柳昔亭眼神哀痛,說:“後來我拜了青玄道長為師,但師父隱居慣了,為人冷淡,除了教我武功,旁的不怎麽管我。他撿了尋桃回來,我把尋桃當成我的親妹妹,我想讓她過得好一點,才能讓我的愧疚之心稍微得到些寬慰……”他眉頭緊蹙,許久後才說:“我……受人脅迫,做了許多不得已的事情,但我逃不出來,隻能承受羞辱,若隻是我這樣也就罷了,尋桃她……”南風知我意蘇枕寄說:“她怎麽了?”柳昔亭閉了閉眼,說:“她被人喂了‘百花凋’,距離毒發隻剩不到兩個月,可我找不到辦法。”蘇枕寄心頭沉了沉,說:“你們剛剛爭吵,是為了這個?”柳昔亭低低地嗯了一聲,說:“她不想看我受辱,我又怎麽能看她毒發而亡,但……能去換解藥的東西,太昂貴了……比我自己的性命還要珍貴,我沒辦法拿去換。”第六十五章 喜歡柳昔亭突然願意多說一些,蘇枕寄便想問他要用什麽來換解藥,但一聽這個問題,他的話頭便就此打住,什麽都不肯說了。蘇枕寄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再問,卻突然問了另一個問題:“這個‘百花凋’,到底是個什麽毒?”柳昔亭又抿緊了嘴唇,說:“是一種很惡毒的藥……”蘇枕寄說:“這種毒的名字我之前並未見過,想來會製這種藥的人不多,我給婉姨寫封信問一問,若我娘當年所中之毒是百花凋,說不準她知道怎麽解毒。”柳昔亭聞此立刻站起身,甚是感激地向他作了一揖。蘇枕寄嚇了一大跳,噌的站起來,一把將他薅住了,說:“你幹嘛,要嚇死我!”“時隔多年,想來去尋找解法已是極難之事,我本來不想向你開這個口,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蘇枕寄歎氣道:“你什麽時候能不要這麽客氣。”但過了片刻,蘇枕寄又說:“算了,改日跟你計較。”說罷他就回屋寫信,他人都要走到房門前了,一回頭見柳昔亭仍然呆呆地站在院中,就叫了他一聲,說:“愣著幹嘛,過來伺候筆墨。”柳昔亭立刻回過神,二話沒說跟過來,老老實實地給他磨墨。蘇枕寄下筆寫信,是不是抬眼看看他,說:“你從剛剛就怪怪的。”“我怎麽怪?”“看起來有點心虛,你怕什麽?怕我問尋桃的毒是誰下的?”蘇枕寄雖然平日總是很遲鈍,卻在體察柳昔亭的情緒上一看一個準,時常將柳昔亭看得汗毛直豎。柳昔亭無聲地給他磨墨,說:“為什麽這麽說?”蘇枕寄說:“你知道的,當年給我娘下毒之人,也許知道前因後果,但你不告訴我尋桃的毒是從何而來,可不就是有所顧慮嗎?”柳昔亭側頭看他,燭火的光亮落在他的睫毛上,隨著他的動作一跳一跳。柳昔亭就這麽看了半晌,才說:“上次……我撿到了一片孔雀的尾羽,我把它交給了你。”蘇枕寄點點頭,說:“和當年追殺我的那人留下的羽毛一模一樣,你告訴我那人的功夫來自廣南穆家。”柳昔亭手指有些顫抖,輕輕吐息了幾次,才說:“那你……有什麽想法嗎?”蘇枕寄想了想,說:“雖然不知道我娘和穆府有什麽牽扯,但從他們身上查上一查總是沒錯的。”柳昔亭的身形都有些僵硬,許久才慢慢地說出口:“穆府很可怕……曾經多少人想要一探究竟,都是有來無回。”蘇枕寄似乎察覺到他話語中的顫抖,將毛筆掛回筆架,抬頭看他,說:“你怕他們嗎?”柳昔亭手上一顫,硯台裏的墨汁濺到了他的衣衫上。蘇枕寄握了握他的手,說:“我寫完了,不用磨了。”柳昔亭有些惶然地看了看他,說:“我走神了。”蘇枕寄看出來他的惶恐不安,也不拆穿,望向窗外皎潔的明月,笑說:“聽說慕容玉最愛藏酒,我去跟他討一壇。”柳昔亭哎了一聲,說:“你什麽時候跟他這麽熟了?”蘇枕寄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誰跟他熟了,我就是覬覦他的酒,你等著我,我去去就來。”不消半刻,蘇枕寄就敲了窗戶,叫他道:“快出來。”柳昔亭來到院子中,見他手中還真有壇子酒,驚奇道:“他還真肯給你?”“他不肯啊。”蘇枕寄飛身一躍,人已飄然立於屋頂之上。柔和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柳昔亭仰頭看他,覺得他似乎變得遙不可及。屋頂上的人等了一會兒,見他仍然不動,催促道:“你想什麽呢,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