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寄看他一眼,見他出神,就說道:“遭賊也沒有什麽奇怪的吧,我前段時間還被偷了錢袋呢。”他這話音剛落,柳昔亭還沒說話,人群中的一個大伯倒是搭腔了:“錢袋被偷的確不稀奇,再好的地兒,也架不住有幾個賊。但是這個小賊,偷的可不是金銀是把人家少主屋裏的桌椅板凳都偷了個幹淨,值錢東西不僅不動,還齊刷刷扔在了人家的床上。”蘇枕寄麵露驚訝,說:“這個賊,不僅身手不凡,看來力氣也不小。”他說著用胳膊肘一捅柳昔亭,說:“你聽說過這麽奇特的賊嗎?”柳昔亭想了想,說:“蘇州城現在可是臥虎藏龍,若是來幾位與落日陵結仇的能人異士,也不算稀奇。”邊長賀說話的調門並不算高,在場有許多人耳力也不算差,被人群擠在其中,也聽見他說:“既然是故意挑釁,我們倒也不怕。掌櫃的不用忙,房間我叫人收拾了,桌椅不用再擺,我瞧那人還能偷點什麽。”封言明顯不樂意,說:“少主,這還用報官查嗎?這種做派,一看就是那個姓周的……”“大成,帶幾個兄弟讓百姓都散了,”邊長賀並不讓他說完,轉頭吩咐道,“別耽誤人家做生意。”封言悻悻地閉了嘴,往頭頂上看了一圈,也不知道在張望什麽。人群漸漸散去,蘇枕寄問:“你聽見沒有,他們剛剛說什麽‘姓周的’,是不是這個有仇的能人異士姓周?你知不知道這號人物?”但他這話都落地了,柳昔亭還在發怔,似乎沒有聽進去,也沒有給他回應。剛剛蘇枕寄就覺得他的情緒有點怪怪的,於是湊過去看他,說:“不是要請我吃飯嗎?什麽時候去?我都餓了。”柳昔亭聽見他說餓才回過神,忙說:“是,我們現在就……哎!”他話都沒說完,被蘇枕寄抓著就走,一路橫衝直撞地衝出了人群。好不容易站住了,柳昔亭鬆了口氣,環顧一周說:“好像不是這個方向。”蘇枕寄還握著他的手腕,張望了一圈,哦了聲,看向長街的另一頭,胸有成竹道:“那肯定是這邊!”“你等……”柳昔亭連說話的機會都被剝奪了,被他拽著一路快走,好不容易把他拉回來,才無奈地笑了笑,說,“你……以前就記不住路,現在記性好起來了?”蘇枕寄不可置信道:“還不對嗎?”柳昔亭失笑,看向路邊有賣糖人的小攤,用沒被他握住的另一隻手指了一下,說:“也不算不對吃不吃糖人?”蘇枕寄也不鬆開手,又一路把人拽到了攤位前,仔細看了一圈,扭頭問他:“這個糖人是誰?長袍綸巾,像個夫子。”老板立刻答話:“過幾天就是端午節了,這位當然就是三閭大夫屈原了。”蘇枕寄哦了一聲,看向柳昔亭,說:“你病了這麽久,我都忘記時間了不過也還得半個多月呢,這麽早就擺上了?”老板笑道:“當然,宜早不宜遲嘛。二位公子,要買一個嗎?”柳昔亭看了看蘇枕寄,見他很感興趣似的,笑說:“就這個吧。”蘇枕寄捏著糖人,兩人並肩沿著水邊閑走。隔水的是一溜兒的依水而建的白牆黑瓦紅雕窗,天色已晚,夜色漸濃,家家戶戶的窗戶裏都透出燭火的光亮。蘇枕寄還在盯著他手裏的那個糖人,突然想起了什麽,猛一轉頭,說:“端午節不也是你的生辰嗎?”他說著突然愁眉苦臉起來,說:“十年前陪你過了一回生辰,當時我什麽都沒有,也沒能送你什麽,這次我得好好想想。”柳昔亭見他還真的開始為難,笑道:“這有什麽好想的,你送什麽都好,不送都好。”“不送還好什麽?”柳昔亭笑道:“好在十年了,終於能再陪我過一回生辰。”蘇枕寄咬了一口糖人,說:“你不要說這些,我要好好想想。”“那還吃不吃飯了?”蘇枕寄看他一眼,拽著他就走,說:“當然!”這頓飯來得實在是有些太晚,柳昔亭在醉風樓留了一晚上的座兒,此時終於等來了它的客人。夜間清風拂畔,窗外高懸明月,俯首能瞧見一街燈火,倒也別有趣味。蘇枕寄倒了一盞酒,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又看柳昔亭,說:“我喝兩杯,可以嗎?”柳昔亭有些奇怪,說:“你想喝就喝,想喝幾杯都可以。”蘇枕寄衝他神秘一笑:“你待會兒會為你的這句話付出代價。”但他說完也不解釋,自顧自喝盡了,說:“你這些年生辰都是怎麽過的?也要擺桌嗎?”柳昔亭沉默了片刻,才說:“不怎麽過。”蘇枕寄這段時間大概猜了猜,他覺得柳小公子這些年可能過得不太好。當年柳昔亭的禮節周全,是出於家風教養,但是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蘇枕寄覺得他好像對自己多了些戰戰兢兢,甚至是不知為何的惶恐。但柳昔亭既然要遮掩,他也沒有揭開這層紗的道理。所以他沒有追問,隻是說:“那今年要辦。”但是柳昔亭突然說了一句:“其實不應該辦。”他的聲音很低,但是蘇枕寄聽見了,說道:“小辦也是辦,不會讓你太鋪張。”柳昔亭放下了酒杯,說:“你聽沒聽說過一本書,叫《風俗通》,東漢一個叫應劭的人寫的。”蘇枕寄第一杯酒已經下肚,麵上有些泛紅,認真地搖了搖頭。“人人都說‘毒五月’,他那本書裏也寫‘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柳昔亭說著抿了抿嘴,說,“這個日子出生,會讓人覺得不太吉利。”蘇枕寄本來有些酒意上頭,聽他這麽說反而清醒了幾分,反問道:“你讀書多,那你讀過《史記》沒有?”柳昔亭點頭:“讀過。”“我記得那個……孟嚐君列傳,你知不知道那個故事?”柳昔亭一聽他說,便記了起來,一時有些羞慚,答道:“知道。”蘇枕寄坐在他的對麵,此時已經有了些醉態,整個人趴在桌麵上,伸著手臂,像是要抓他的手。柳昔亭見他虛抓了好幾次,猶豫了片刻,還是主動把手遞了過去。蘇枕寄緊緊抓住他的手,湊過去看他的手背,說:“我知道,你從小就能寫文章,但你有時候,腦子不太清醒。正經的史書不好好讀,把一些……不知道真假的傳聞倒是日日記在心裏。再好的人,也要生病的。”柳昔亭沉默了片刻,露出笑意,說:“蘇公子教訓的是,是我錯了。”蘇枕寄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要往窗邊去,柳昔亭趕緊站起身去扶他。蘇枕寄倚在窗前,說:“我頭暈,吹吹風。”他把柳昔亭按在一邊坐下,自己扶著他的肩膀站穩了,迎風吹麵,半晌後回過頭笑著看他,問:“生日過不過?”柳昔亭也笑,手掌虛虛扶著他的胳膊,說:“過。”蘇枕寄像是滿意了,身子卻一晃,柳昔亭還沒來得及攙住他,他就席地坐下了。柳昔亭要拉他起來,他卻不肯,伏趴在柳昔亭的膝蓋上,說:“別動,真的暈了。”柳昔亭看著他的頭頂,忍住了想撫摸他的頭發的想法,笑說:“這就是你剛剛說的,我要付出的代價嗎?”蘇枕寄發出兩聲悶笑,說:“我酒量很差,誰讓你不攔著我,你得背我回去了。”柳昔亭說:“你吃飽了嗎?”蘇枕寄點點頭,說:“鱸魚好吃,可惜你不愛吃。”柳昔亭俯身攙他,說:“我下次試著嚐嚐。”“不愛吃就不吃,”蘇枕寄借他的力站了起來,說,“你不吃,就都是我的。”他說要人背,卻又把兩條手臂都吊在人家的脖子上,迎麵攬著他。柳昔亭的兩隻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有些無措地向兩邊張開著,生怕碰到他,很是緊張道:“你這樣,我沒法背你。”蘇枕寄嗯了聲,卻並不肯動。柳昔亭的手臂從他身後穿過,輕輕攬住了他的後背,手掌卻緊緊握成拳頭,不讓自己的一根手指碰觸到他。柳昔亭見他不動,輕聲勸說:“你鬆開一隻手,我攙著你。”蘇枕寄哦了聲,終於聽懂了他的話,隻剩下一條手臂掛在他身上,頭卻緊緊倚在柳昔亭的脖頸處。柳昔亭本就心神緊張,突然聽他好像說了句什麽,但是沒能聽清,隻能感覺到他吐出的熱氣,柳昔亭握住的拳頭又緊了緊。“你說什麽?”蘇枕寄微微抬眼看了看他,這次說得清晰了些,柳昔亭聽見他說的是:“手會痛嗎?”第四十九章 湧動回到郊外的住處夜已深了,蘇枕寄雖然酒量很差,但是酒品還好,暈了就是睡覺,不吵也不鬧的,很讓人省心。不過他倒是一頭睡倒了,這一路上從靠在柳昔亭的肩膀上,到枕在人家的腿上。蘇枕寄就算醒著大概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妥,倒是柳公子一路上都有些坐立難安。待回屋把他安置好,廚娘也熬好了醒酒湯,說:“公子讓讓,我給他灌下去。”柳昔亭一聽她用的這個字眼,有點不敢想象蘇枕寄被按著頭灌湯的樣子,就連忙一攔,接過了碗,說:“我來。”他知道蘇枕寄隻是酒勁上頭就有些難擋困意,便先將醒酒湯放在了一邊,先將他拉起來,試圖把他叫醒。蘇枕寄睡眼朦朧地看他,但什麽也沒問,很順從地坐了起來。這碗醒酒湯很順當地喂了下去,柳昔亭拿走碗,沒忍住笑了許久。蘇枕寄剛剛睡了一路,這會兒還來了點精神,看他還挺高興的模樣,便側臥著看他,奇怪道:“你笑什麽?”“喝多了不僅不鬧,還這麽乖順。”柳昔亭坐在他的床邊,俯首迎上他的眼神,笑說,“你可不要隨便喝酒,喝多了,你一身本事也都睡去了,誰都能擺布你。”蘇枕寄也笑笑,說:“我不隨便跟人喝酒的,和你喝了,你可不會隨便擺布我。”柳昔亭眼睛一彎,身子俯低了些,似乎想說什麽,卻聽見有人敲門,門外是岑書白的聲音:“公子,今天得回越府一趟了,有人找。”他轉過頭看向門上印著的人影,沉默了片刻,才說:“知道了。”回過頭就撞上了蘇枕寄的眼神,他還沒說什麽,就聽見蘇枕寄半真半假地歎了一聲:“這麽晚了還有人找你啊,你也太忙了。”柳昔亭這麽看著他,有種想親吻他額頭的衝動。但他的手抬起來,又晃了晃放了回去,說:“大概晚上回不來了,明天中午來找你吃午飯。”蘇枕寄點點頭,說:“去吧。”今夜狂風不止,將滿庭花葉吹落了一地,皓月藏在烏雲之後,四處皆暗處。書房的門剛被柳昔亭推開一條縫,便被乍起的狂風吹了個大開,外衣灌風鼓動而起,他立在門前,看見了一身黑衣、頭臉都裹得嚴嚴實實,坐在自己書房中的男人。他剛踏進書房,岑書白便從外麵將房門帶上,颯颯風聲隔絕在外,隻剩下一屋寂靜。柳昔亭自顧自坐下,說:“徐堂主深夜造訪,有何貴幹?”坐在下首的正是紫藤堂堂主徐往利,今日的他看起來頗為狼狽,黑衣上還有未幹的血漬,弄髒了屋內的地毯。徐往利扶著椅子站起身,說:“公子不是在等我來嗎?”柳昔亭神色不動:“徐堂主這話從何說起?”“我既然來了,你也不要兜圈子了,”徐往利捂著腹部,指縫裏還往外滲著血,“公子想要我拿出什麽,才能換我兒子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