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昔亭擺擺手,說:“你上次奉徐往利的命,去請了一位蘇公子到堂上去?”武鳴說:“是,但是那位公子很守規矩,什麽也不肯說。”柳昔亭點點頭,說:“叫你手下的人做事幹淨點,不要連累人家的名聲受汙。”武鳴應了,又說:“徐成無死得蹊蹺,用的也的確是蘇公子的刀,這一樁……不知道怎麽才能掀過去。”“他是尋回香爐的人,想知道香爐去了哪裏,可不是要從他身上下手。”柳昔亭喝了口茶,說起話來才沒有那麽艱澀,“兩家都是糊塗賬,也不用管他們冤不冤,他們鬧起來,我便替盟主清理門戶,紫藤堂就是你的,你隻要把自己擇幹淨就是。”溏裏岑書白進來送藥,與出門的武鳴打了個照麵。武鳴向他拱手,隨即便安靜無聲地踏入了雨幕。他一進來就聽見柳昔亭咳嗽,將湯藥端到他麵前,說:“公子,這風寒幾天了都不見好,要不要再換個大夫來看一看?”柳昔亭摸著瓷碗滾燙的碗身,很慢地說:“風寒而已,沒事。”“咳得好幾天都沒睡好覺,這幾天又陰天下雨的,手腕也該疼,肩膀是不是也疼?”柳昔亭靜默地看著烏黑的湯藥,好一會兒才說:“我想去城南郊外住幾天,養養病。”柳昔亭搬進郊外的當天晚上就聽見有人叩門,他起身開門,就見蘇枕寄頭戴鬥笠,手中提了個餐盒,鬥笠簷上還在往下滴水。“我來晚了,餓著你了吧。”蘇枕寄把鬥笠往門邊的釘子上一掛,抖了抖身上的潮氣,說,“你快進去,還下雨呢。”柳昔亭讓身請他進門,說:“這幾天身子不爽利,嘴苦,倒也不餓。”這幾間陋室便是上次他們二人對飲賞月之處,但這裏看著素樸,屋內倒也幹淨整潔。一扇山水畫屏將右側的床榻遮擋完全,左手邊一台書案寬敞,上點一盞燭火,以紗籠罩住。蘇枕寄將食盒放在房間正中的桌案上,說:“我聽說病人要喝些湯水,但是我也不會熬,就去人家館子裏,盯著廚子給你熬了一鍋雞湯。”濃鬱的香味在這間窄屋中四散開來,蘇枕寄將瓦罐抱出,動手給他盛湯,說:“我記得你不喜歡吃魚,魚湯想來也不喜歡,雞湯可以喝一點吧?”柳昔亭看著他,說:“這也是岑先生告訴你的?”蘇枕寄將湯碗推到他麵前,說:“這不是你之前自己說的嗎?小心燙。”柳昔亭笑了聲:“多謝了,這麽上心,我無以為報了。”蘇枕寄就坐在他對麵,托腮看他,說:“一個風寒就讓你纏綿病榻五六日不見好,現在看起來好像更沒有精神了。你是不是有心事,才使得藥石無用。”柳昔亭喝湯的時候很安靜,甚至可以說是虔誠,此時聽他這麽問手上一頓,抬首看了他一眼,笑說:“你這麽問,我倒不知道該怎麽答了。”“你若是想答,你的那些心事也不會連累你生病了。”蘇枕寄看著他,說,“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可以陪你。”柳昔亭便不再說話,聽著屋外雨聲,喝幹淨了碗裏的湯。兩個人默不作聲地收拾幹淨,連食盒都已經擺在了桌子上。柳昔亭問道:“現在要走嗎?”蘇枕寄往屋外看了一眼,說:“還在下雨嗎?”“你現在還住在客棧裏?”“對啊,我可買不起蘇州的宅子。”柳昔亭坐著,看他站在窗邊往外望,盯著他的背影說:“你要是不嫌棄,這裏還有兩間空房,我明天讓人收拾收拾,置辦點東西,你就在這裏住下。”可能是為了增加說服力,柳昔亭加了一句:“客棧住這麽久,也得花費不少,我這裏空著也是空著……”蘇枕寄靠在窗邊看他,竟然很爽快地應下了:“那當然好啊,你的越府我是不敢住的,正好你在這裏養病,我也能照看你。”柳昔亭趕緊站起身,說:“我不是為了讓你照顧我才……”“哎呀,我知道,你緊張什麽。”蘇枕寄撲哧一笑,說,“你有那麽多下屬仆人,怎麽用得著我伺候你。”柳昔亭卻神色變了變,說:“你不要這麽比照。”蘇枕寄也不知道哪句惹他不高興了,趕緊岔開話題,說:“我早就嫌棄客棧太貴了,你這裏好,安靜。”他走過來,扶著柳昔亭的肩膀讓他坐下,“晚上的藥還沒吃吧?”“半個時辰後吃。”蘇枕寄立刻說:“我去幫你熬藥吧。”柳昔亭說:“岑先生在,到時辰了他會送過來,你就別忙了。”蘇枕寄便打了個哈欠,哦了聲:“看來沒我的用處了雨總不停,真不想出門。”柳昔亭心裏莫名一跳,又聽見他說:“可惜你旁邊的屋子還沒收拾好,不然我今天就不走了。”蘇枕寄趴在桌麵上看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好主意,說起話來簡直像在撒嬌:“柳公子,我今天能跟你擠一擠嗎?現在又沒有什麽男女之別,你收留我一晚吧。下著雨,出門又要沾一鞋的泥。”柳昔亭喉頭動了動,很慢地說:“你不怕……我把風寒染給你?”“不怕。”蘇枕寄像是燃起了什麽希望,立刻坐直了看他。在蘇枕寄心裏,真的隻是不喜歡在下雨天出門而已。但他知道柳公子對於禮節看得很重,便也沒敢提出留宿的要求,隻是剛剛聽他說有空屋子,才冒險一試。此時見柳昔亭不像是要拒絕,心內很高興,心說,小古板好像也沒有那麽古板了。雖然屋子從外看是很簡陋,但是床榻之上的被褥枕頭無一不是上等的布料絲綢,觸手柔軟舒適。蘇枕寄自己抱了床被子,將自己的位置安置在裏側。岑書白進來送藥,見門敞著,便叮囑了一聲:“公子,藥趁熱喝掉,早點睡藥膏要再擦一下嗎?”“他洗澡去了。”岑書白被乍起的聲音嚇了一跳,看見有人從屏風後走出,驚奇道:“蘇公子?還沒有回去嗎?”“你們公子要收留我一晚,我今天就不回去了。”岑書白還沒應聲,剛洗完澡的柳昔亭便回來了,卻無一點要就寢的模樣,衣衫仍舊完整,隻是長發未束,說:“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蘇枕寄溜達到桌邊,說:“這個藥膏要擦嗎?擦哪裏?”柳昔亭抿了抿唇,走過去一口喝盡了藥,看向岑書白說:“拿走吧。”岑書白忙收拾了,連帶著藥瓶一起拿了出去。入夜雨聲反而愈烈,柳昔亭往日睡眠便淺,如今身側多了個人,總能聞見他身上沐浴後的清香,倒鬧得更難入睡了。裏邊的人翻了個身,腦袋湊在他肩膀處,嗓子裏帶著困意,問他:“你睡不著?”柳昔亭呼吸都一滯,一動也不敢動,僵硬地平躺著,說:“就要睡著了。”“你左邊肩膀是不是有傷?”柳昔亭那點旖旎心思陡然被嚇散了:“怎麽這麽問?”“因為我聽見你挪動時,有點痛的聲音。”說著話蘇枕寄竟然坐了起來,將自己的長發向後捋了一把,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頭,垂首看他,說:“能讓我看看嗎?”柳昔亭這會兒除了外衫不在,仍然穿戴齊整,像是生怕冒犯了他。見他如此竟然也顧不上禮貌,立刻按住了他的手,卻仍舊一語不發。蘇枕寄隻當他是不好意思,又勸了一句:“受傷怎麽能忍呢,陰天下雨的最痛了。”“我沒事。”柳昔亭終於出聲,“不要問了。”也不知道為何,蘇枕寄覺得他的語氣有點可憐,就慢慢抽回了手,躺回去仍然看著他,許久才說:“那我不問了。”兩個人在黑暗裏沉默了許久,蘇枕寄已經昏昏欲睡,卻聽見柳昔亭輕輕說了一聲:“對不住。”第四十六章 喧嚷這幾日心無雜事,若是下雨,柳昔亭就坐在簷下聽雨,天氣放晴,兩人就坐到院子裏賞池水天色。但是柳昔亭的風寒仍然沒有好轉,反而頭重乏力之感加劇。又請大夫來看過,開了藥方,岑書白便要出門替他抓藥,蘇枕寄在門前把他攔下,說:“我去吧,我腳程快。”岑書白往屋內看了一眼,不太敢差使他,便搖了搖頭,說:“不勞蘇公子,我騎馬去,很快。”蘇枕寄一笑,說:“等我一下。”他說著轉身就進了屋,也不知道說了什麽,片刻後折返,伸手道:“藥方給我吧,你們公子想吃蓴菜豆腐羹,我一並買了回來。”說罷他見岑書白仍然猶猶豫豫,便歎了聲:“我就知道小古板調教的肯定也是個古板的我跟他說過了,他不會怪你。再說了,你一路騎馬顛簸,公子的豆腐羹都顛成豆腐渣了,他不生氣,我都要生氣的。”“你說我什麽壞話?”一轉頭,是柳昔亭披衣出來了,扶著門框而立,看起來心情甚好,麵上掛著笑,說:“讓他去吧,他閑不住。”蘇枕寄終於拿到了藥方,折回到柳昔亭身邊,微微一俯身,輕聲道:“說你是小古板。”也不等柳昔亭給他反應,就見他把藥方往懷中一收,身形一動,人已躍至對麵屋頂,很快就不見了蹤影。蘇州城內的長街上多了許多馬隊,似乎比往常要更熱鬧。蘇枕寄徑直進了藥鋪,把藥方遞過去,稱藥的夥計看了一眼,說:“您稍等。”大夫在一旁坐診,蘇枕寄想過去找他問一問柳昔亭的病情,便側過身看他給病人診脈。這位大夫年歲很大了,須發摻了許多白,但精神倒是很好。坐著的病人看上去比大夫年輕得多,卻佝僂著腰背,唉聲歎氣的。蘇枕寄想起柳昔亭肩上的傷,一時有些擔心,擔心他這般年紀就要落下些終身的病根。“行了!坐直了說話!”大夫突然中氣十足的一吼,把蘇枕寄嚇了一跳,本來斜倚著的身體立刻擺正了。稱藥的夥計瞥見,笑得不行,說:“公子,說的不是您。”蘇枕寄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見剛剛病歪歪的病人也坐正了,吐字都清晰了許多:“大夫,我這一連頭疼了好多天,旁邊那家客棧成天天吵個不停,鬧得頭更痛了。”“現在哪裏都是鬧哄哄的,忍一忍吧,給你開些安神藥,早點睡,少喝點酒。”說話間蘇枕寄要抓的藥也裝好了,夥計遞過來:“公子,您的藥,一共三吊錢。”蘇枕寄從懷裏掏錢,問道:“最近城內發生什麽大事了嗎?”“十五那天,張員外要設宴賞寶,現在不僅是蘇州城裏人人翹首,”夥計接了錢道了謝,向外一指,說道,“來了不少外麵的人,也要開開眼呢。”蘇枕寄不解道:“什麽寶貝這麽稀奇?”夥計樂道:“公子一看就是個富貴閑人張員外在蘇州城已算是大富人了,但員外的太祖公是張瀾張大俠,張大俠的內家功夫至今無人能敵,那功夫叫……叫什麽來著……”“九氣心法?”“對對對,”夥計接話道,“正是公子說的這個心法。蘇枕寄對這個名字倒是有所耳聞,曾經聽師父說起過,這個張瀾的心法內功至怪至奇,與他交手之人尚未發覺,心肺卻已被震碎。但若是他想給對手留生門,一掌拂背,對方隻覺力氣盡卸,卻毫發無傷。夥計接著說道:“據說那時張大俠家中有良田千頃,古董寶貝更是數不勝數,後來戰亂,就把田產折了金銀,連同寶貝們一起藏起了起來。”他說著有些神神秘秘,湊過來低聲道:“現在大家夥都傳呢,張員外要拿的寶貝,那寶貝裏定藏了一張藏寶圖,藏寶處便有張大俠的萬貫家財,還有那本心法秘籍。”蘇枕寄奇怪道:“心法不是早就失傳了嗎?怎麽一件還不知道是什麽的寶貝,就傳得神乎其神的。”夥計搖搖頭,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大家夥兒都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