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毅當即沒好氣地一袖子甩在草地上罵道:“你要嚇死我!”阿木爾蹲在地上,一邊看管著正冒熱氣煎藥的藥爐一邊一個勁兒地嘲笑。祁牧安因為被許言卿拒絕入帳心情低沉了一天,臉色論誰看了都是黑的,此刻夜晚下就算掩在了黑暗裏,但離他近的元毅還是覺得他臉色比夜還沉。但祁牧安沒有把情緒為難到他人身上,麵對元毅身上的這層爵位還是恭恭敬敬說了句:“湘王,小葉鐵鉈部公主有情。”元毅愣了愣,一頭霧水地從草地上站起身,用寬大的袖子撲撲身上的草粒,跟在祁牧安身後朝著額爾敦塔娜走去。額爾敦塔娜見湘王被祁牧安請了過來,麵對男人頷首算是打過招呼。元毅來到女子麵前笑笑,略顯無措問:“不知公主想要和我說些什麽?”額爾敦塔娜回以莞爾:“是一件關乎東越的消息,您身為東越國湘王,又是這次入草原和大漠的使者,我想關於這件事的商討您需要加入進來。”“公主抬舉我了。”元毅擺擺手,“我就是掛著一個名號,說到底算不得什麽事兒,頂多也就算是陛下一個臣民罷了。”但他嘴上雖然這樣說,還是正了正神色,有模有樣擔起責任,問了句是關乎東越的何事。額爾敦塔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祁牧安,說:“大慶送了哈爾巴拉一座城,這城是從東越國打下來割讓來的。”女子說完,覺得這情報翻來覆去都很搞笑。元毅聽後臉色當即黑下來,繃著嘴沒說話,似乎被這消息給氣極了。祁牧安眉心蹙起仔仔細細回想了一下,似乎從李玄度那裏還真聽說過此事。他從記憶力揪出這個一聽而過的名字,問:“可是宿城?”“是,這城是八年前戰敗被大慶奪去的。” 男子沉聲說出口的話讓額爾敦塔娜和祁牧安紛紛看向他。元毅氣得深呼吸一口氣這事兒簡直是東越的奇恥大辱。額爾敦塔娜把目光轉向元毅:“你們皇帝應該快被氣死了。”“看樣子我得趕緊回去了。”元毅拉下嘴角,似乎是有些害怕元胤的怒火殃及到他的身上。他雖然在朝廷上無話語權更沒有實權,但好歹也是心切東越的子民,聽到昔日的東越領土被大慶這般對待糟蹋,此刻是被對方不要臉的行為氣的頭暈目眩。祁牧安說:“湘王若想要即刻回去,明日我就安排人在涼州城內接應,後日便能送您回上京。”元毅正在沉思的時候,額爾敦塔娜點頭又開了口:“此事對我們、對東越都極為嚴重,下一場殃及三方的戰事很可能隨時都能打響。”她看向祁牧安:“哈爾巴拉從大慶那裏坐擁了一座城,有了充足的糧草和兵刃,他就更有優勢和膽量去攻打任何地方。我本是想要和小殿下商討一下後麵的應對之策,早點商討早點部署,奈何趕不湊巧。”說完,她瞥眼帳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埋怨,但擔心的意味祁牧安聽出來了,她怕哈爾巴拉來勢突然,草原到時毫無準備。祁牧安問:“公主當下有何想法?”額爾敦塔娜的視線在男子身上滯留了須臾,似打量也似思考該不該聽勃律殿下的話和他繼續商談。但很快她心裏就得出了結果。“草原至今還有像小葉鐵鉈部這樣未歸順哈爾巴拉的部族,表麵說出去是站著中立的領地井水不犯河水,可實則人人都心知肚明,我們不認延梟這個引領穆格勒部的新可汗,也不認他。”女子默了下:“聽小殿下說,哈爾巴拉很有可能知道他已經還活著的消息了?”祁牧安沉下口氣,聲音冷冽:“是,勃律在戰場上露了麵,和延梟打了一場,哈爾巴拉又和延梟屬同一陣營,極大可能已經知道了。”“那麽哈爾巴拉接下來很可能會把目標重新轉向小殿下。”額爾敦塔娜盯住祁牧安的臉:“說實話,我不清楚哈爾巴拉和小殿下之間過往仇恨的具體來龍去脈,但穆格勒曾經發生的那件事在草原還算比較大,也是略有耳聞。”額爾敦塔娜有所感覺祁牧安能聽懂她的話,於是她接著說下去:“烏蘭巴爾的人心髒,手也髒,他們三子的癖好也叫人厭惡,多半都是從他們可汗那養成的。”“烏蘭巴爾部的可汗曾經從各部都搶過長得好看的女人,聽說進去的人死法不一,沒一個完好活下來的……聽說這三子的阿娜個個不一樣,在他們一出生就被殺了,至今都不知道生這三子的是什麽女人。”元毅聽著聽著白了臉色,有些反胃。“長子巴爾特學他們可汗學的一手好本事,不僅學著搶女人,到了後來,又搶過像小殿下這般好看的少年……為此烏蘭巴爾的流言越傳越廣,據說進去的人全淪為了玩物。”額爾敦塔娜緊緊皺著秀眉,“不過巴特爾好幾年前就不再出現了,三子雖瘋卻不像巴特爾那般到處搶人。”“不過……征伐和領土於哈爾巴拉而言是至上權力,固然重要,但我揣摩許久,自當年那件事猜測出幾分……”額爾敦塔娜的臉色不太好,說到這裏嘴唇囁嚅了幾下,沒有流暢的把接下來的句子說出口,又似乎是覺得惡心說不出口。祁牧安呼吸泛重,已經從女子的話裏聽出個大概,有些預感到接下來是什麽話。他垂在身側的拳頭握緊,力氣緊到手都在顫抖。額爾敦塔娜咬下唇,才有膽量說出來:“就照他三番五次衝穆格勒而來不,次次他都針對勃律殿下,或許他的執念隻在殿下身上……勃律殿下現在於哈爾巴拉而言,可能隻是一個當年他感興趣卻又沒完全得到的玩物。”額爾敦塔娜淡淡歎口氣:“我之前觀察了許久,他對勃律殿下的興致不像一個敵人的感覺,所以我推測他目的除了征伐疆土擴大勢力,占天下一隅,其中還有小殿下。”她注意到祁牧安臉上的怒色,說:“你既然已經成為了小殿下的身邊人,我覺得你需要知道這些。”祁牧安一直沒說話,但臉上看得出殺意騰騰的淩冽之氣。他們三人之間的談話落下後,周遭沉默了許久,直到不遠處的帳子裏傳出許言卿的呼喚,才打散了沉寂和冷冽。“竹苓!”外麵的小丫頭一個激靈跳起來,大聲嚷嚷著跑進去:“我來了師父!”怎料小丫頭剛竄進去一息就又竄了出來,對著外麵的人喊:“你們誰來個人幫忙?”祁牧安迅速回神,衝著竹苓忙問:“需要幫什麽忙?”竹苓隔著帳簾點點帳子裏的人:“把他抬進浴桶裏,師父要給他泡藥浴。”一聽這,祁牧安立刻鬆開拳頭,就要過來:“我來。”可許言卿在他話還沒完全落下之前,聲音就毫不留情地從帳子裏回駁了出來:“你不行!”祁牧安頓住腳步,不可思議又惱怒,隔著帳簾質問回去:“為什麽?”帳子裏不知為何忽地就沒了下音。之間竹苓把頭鑽進去聽了兩句,退出來對祁牧安搖搖頭惋惜道:“師父說了,不為什麽,他不想看見你進去。”祁牧安氣的咬牙切齒,卻也實在沒法子說什麽,隻好停駐在原地。竹苓在元毅和阿木爾之間看了一圈,最後指著阿木爾說:“你來,你和我們在苗疆熟悉這事兒。”阿木爾眼睛一翻,從地上站起身:“對對對,我來我來。”祁牧安眼睜睜看著阿木爾跟著竹苓進了帳子,一想到裏麵的勃律正退著衣衫被人往浴桶裏放,他頭就一陣揪揪地疼,跳的他氣險些上不來。元毅在旁邊見他這般,小聲安慰他:“誒呀,挺正常的,祁兄莫要生氣啊。那小子在苗疆就可用心地在幫忙了,你不熟悉流程,他自然是做的比你好。”祁牧安皺著眉揉著眉心,根本沒心情回答元毅的話。他在外麵從晚上一直等到第二日,元毅在寅時就等不下去了,打著哈欠回去休息,額爾敦塔娜自覺她一起等在外麵不太合規矩,於是同他說完該說的話也便回了帳中,隻剩下祁牧安一人獨自始終等在外麵,時不時看見竹苓出來喚人換水,他也隻在這時候才能在外麵幫上一幫。期間聽到幾聲帳中傳來的細碎聲響,有點像疼痛難忍時壓抑的喘息低吟,但這聲音隻斷斷續續響了一會兒就聽不見了。祁牧安幾度想進去看看情況,但都逼迫自己停下腳跟。申時末,許言卿才從帳子裏走出來。他拎著自己的一大堆東西一出來,就抬頭看見了對麵麵容有些憔悴的祁牧安。他一愣,不冷不熱地對他說了句:“他還在睡。”祁牧安看眼帳子,問他解毒地情況。許言卿說:“我哪有失手的時候?”聽這話就知道是成功了。祁牧安重重鬆下懸了一天一夜的心,後撤一步,朝許言卿行了一個大禮。“是我之前出言不遜,還請神醫見諒。”許言卿斜眼瞥著他,隻鼻“哼”的一聲,不再看他就走了。祁牧安閉了閉眼,直起身子,轉身想去帳子看看勃律,然而腳跟一轉,看見竹苓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邊。小丫頭顯然把方才的場景看在了眼中,拍拍他的胳膊安慰他:“你別氣,我師父就這德性。他拉不下臉麵,一直覺得在你麵前打臉了。”竹苓瞧眼許言卿逐漸走遠的背影,湊在祁牧安耳邊低聲說:“你三次拜訪我師父他都拒不解毒,帳子裏的那人一去我師父就答應了,他覺得他這老臉在你麵前沒處擱。”祁牧安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遠處許言卿似乎是看到了他二人之間的動作,高聲往這邊喊:“竹苓!你幹什麽呢!趕緊過來!”竹苓嚇了一跳,立馬揚聲回:“這就來師父!“說完,她嘴巴撇撇帳子,趕忙囑咐祁牧安:“你現在可以進去了,快進去看看他吧。”第二百六十六章 帳子裏氤氳著水氣,還有濃濃的苦藥味。祁牧安踏進來的那一刻險些被熏出去,他站在帳口處適應了好一會兒裏麵的苦味,揚揚帳簾想讓味道散散,這才進來。勃律正雙目緊閉躺在榻椅上,呼吸緩和,臉色在燭光的照耀下依稀還能看出一點蒼白。阿木爾正在旁邊收拾著許言卿留下的一點東西,祁牧安走過來的時候往他手上的東西瞥了一眼,看見了一片粘著血點子的帕子。當下祁牧安一愣,立刻握住阿木爾的胳膊,冷著眼質問:“這是怎麽了?”阿木爾被嚇了一跳,見是他,深吸一口氣沒好氣地甩開胳膊。“人沒事兒,死不了,放一百顆心在肚子裏吧。”阿木爾把帕子扔進水盆裏,和裏麵漂浮了好幾根的銀針一起端起來,解釋說:“他體內有餘毒,施針的時候難免會帶出來血點子。”祁牧安這才平靜下來,輕手輕腳走到勃律旁邊坐下。阿木爾把桌上幾張濕帕子也扔進盆裏,看眼榻上的勃律,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久,就在祁牧安以為他都已經出去的時候,這人突然在他身後開了口。“我估摸著這件事勃律不會告訴你……但我想想,你還是知道比較好。”祁牧安疑惑不解地回頭看他,似乎想問是什麽事,但話出口卻變成另一句:“他不讓你告訴我,你說了,豈不是在惹他生氣?”“那也好比他自己一個人把所有都吞進肚子裏獨自承受著強。”他是真怕壓在勃律身上的壓迫和他悶在心裏的事情逼得他哪一天被憋死。阿木爾在心裏把這兩個人罵了一遍,一句話撂在祁牧安麵前:“你是聽還是不聽?”“我聽。”祁牧安忙問,“他都和你說了什麽?”阿木爾歎口氣:“倒不是他說的,他現在能耐的很,自己什麽事都掖著不讓我們知道,整日頂著一副‘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的模樣來騙我們,真以為自己能全部頂下所有事兒。”說完,他又長歎口氣,這氣歎了足足有一息。勃律小時候就這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某些事情寧願自己含著,在嘴裏含爛了都不告訴他們……不過那時候他至少活得相對比現在要快樂,可自打中了毒後他就把事事悶在心裏,雖然解了毒後狀態上好了很多,但這種性子比之前更甚,愈演愈烈,關乎自己的事是一概不同他們不說,如此時間長了,他們就理應以為勃律好了,可以不再為他擔心。他聽了許言卿的話後隱隱知道勃律這般做的做法究竟為何之前他想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或許勃律也對他們這些跟著他的剩餘穆格勒族人心懷愧疚,不願把好不容易撐起來的希望重新碎在他們腳邊,更是不斷麻痹知曉實情的自己,向他們展現自己已經完好如初的一麵,實則另一麵仍然獨自承受著傷痕累累。阿木爾閉了閉眼,神色疲憊地瞧眼榻上的人,心裏不知該怎麽說勃律得好。他把目光轉到祁牧安身上,就像是把一點期許落在他身上一樣,希望有他的存在能讓勃律重新向他們打開心扉,至少這世上存在有一個人他還能願意訴說訴說。“這事兒是他疼昏了,我留了一個心思,向許言卿問出來的。”阿木爾抿抿嘴,“我曾經在穆格勒巫醫的書籍卷上見過有講解蠱毒的,大略知道蠱毒分為母蠱和子蠱。母蠱牽製控製子蠱,二者不能不能存於一體,那勃律身體裏能讓他毒發的必然是其中一個。”他看著祁牧安:“許言卿也沒瞞我,就說他現在解的是勃律身上的毒,不是蠱,蠱隻有下蠱的人才能解。就是說如今這蠱還存在勃律的體內,隻不過他有辦法讓這蠱不再發作罷了。”祁牧安狠狠皺眉,握著榻上人的手:“所以說,其實他還有毒發的可能?”“隻要不讓他接近那個身揣母蠱的人,這輩子就沒事了。”阿木爾搖搖頭,又點點頭:“不過殺了母蠱,才是最好的選擇,屆時子蠱便自動解開了。”祁牧安冷聲問:“那母蠱在誰身上?”“這我們都不知道。”阿木爾苦笑一嗓,“你知道的,勃律沒有和我們任何人說過他在烏蘭巴爾都發生了什麽。”說完這句,阿木爾緘默了一瞬,低聲喃喃:“就像小時候,他從沒和我們任何人說過他是怎麽從烏蘭巴爾逃回來的一樣。”祁牧安腦中一一閃過許多有可能的人:“神醫就沒有說過母蠱會在誰身上嗎?”“一定是和勃律一起同時飲下蠱毒的人。”阿木爾首先也猜到了一人,“不過哈爾巴拉不會做這種害己的事情,這母蠱應該是被他下在了一個可隨時操控的人身上。”阿木爾沉思:“這人體內的母蠱還不能死,死了蠱毒就會被解開,所以哈爾巴拉還要確保那人的安危,不像能下在奴隸身上的樣子。”“我知道了。”祁牧安沉聲說,“我會讓人去探哈爾巴拉駐紮的營地裏有沒有這種人。”這幾句話交談完,帳子內一片靜默。祁牧安貼心地拿過一張幹帕子,幫勃律把潮濕的頭發一縷一縷擦拭。阿木爾在原地躊躇須臾,說了那麽多怕這個人對勃律生出些別的情緒誤會他。於是他重新看向祁牧安,替勃律辯解:“我知道在勃律心裏你的存在和身份都和我們不一樣。有些事他不想告訴我們,是因為他是現在這些族人回家的期望,而他選擇不告訴你,是因為太在意你了,不想讓你過於擔心……”男子注視著燭光下裹上橘意的人,聲音忽地變得有些飄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