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娜又是一噎,頓了頓手落下去。她垂頭瞟眼孤零零的雄鷹,隻得任命地又繡起花草來。身旁的少年也再次將目光投到手中的木料上麵,已經有了狼符形狀的木料透出從內滲外的紅絲,宛如血般鮮豔。手中雕刻的頻率不斷,又是幾下,狼頭便栩栩如生的映在了木塊上。就在這時,符從外慌裏慌張地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停在了少年麵前。勃律嫌棄地瞥了他一眼,繼而垂眸欣賞著手中翻轉的木料,說:“著什麽急?我不是在這嗎,又不會跑了。”符像是從外頭狂奔回來的。他擺擺手,止不住地大口喘氣,隨著胸腔大力浮動,蹦出一句足以讓人膛目結舌的話。“勃律,烏利瀚王向大可汗稱臣了。”勃律手下的動作驀然停住,目光緩緩移到了符的身上:“稱臣?什麽時候的事情?”“我也是剛剛從大帳那邊得知的消息,急忙趕來與你匯報。”符深呼吸幾口氣平複下來,“勃律,這事兒太過突然,烏利瀚王那麽不服屈辱的人怎麽會突然向大可汗稱臣了?”勃律兩指捏著木料無意識的攥了攥。早年兩部也是為奪領地戰爭不斷,直到必勒格的阿娜嫁到穆格勒部,兩邊的關係才和平下來,不過也隻是麵和罷了。但自從必勒格被大可汗譴回烏利瀚部,兩部的關係便有些明麵上的僵硬,烏利瀚王又礙於大可汗威嚴不敢言……那麽這次怎麽就改變想法了呢?勃律沉吟,眼珠子轉了轉,過後再次執起刀具雕刻起木料。刻了兩下,他淡道:“原來如此,之前我們都在揣測必勒格為何會回來,如今了然了。”他抬眼重新瞟向符:“這事兒,定和必勒格脫不了幹係。許是他背後攪了風波,又許是……烏利瀚部出事了,才會出此下策前來投臣。”符想了想:“烏利瀚部若是出了什麽事,我們應該第一時間就能聞到風聲……可如今卻是什麽都沒聽到。”“必勒格在烏利瀚部這麽多年,又是烏利瀚王的親外孫,怕是早已不知道爬到了什麽位置,父汗或許就是看中他這一點才突然召他回族的。”勃律想到必勒格那副麵孔便笑,笑中夾雜著傲世:“這樣一個未知全貌的人,你指望他能透出什麽風聲?還是說你想從他嘴裏聽到些什麽?勃律語氣驟然壓下去,浸著寒意:“這個人,斷不可貌相,你們別小瞧了。”就在這時,又一人匆匆闖入藥帳。符驚瞥回頭,看見阿木爾那張大驚失色的臉。“勃律,必勒格來狼師了!”“什麽?”符怪叫一聲,“他怎麽來了?”阿木爾回道:“聽說是應大可汗的命令來問候各位殿下的。”“我們殿下和他並無交集,有什麽好問候的。”這個人回來後打著什麽算盤誰都不知道,乃至符現在一聽這個名字就煩躁,大手一揮要去趕人:“讓他趕緊走!來狼師斷是不懷好意。”“等等。”勃律卻突然開口喚住他們,麵色不改地吩咐道:“你們把人領進來吧。”“勃律?”符疑惑。“既然不知對方如今底細,是敵是友,探一探也好。”他笑眯眯地又一刀懟在木塊上,削下去一層木屑。狼身成了。不一會兒,阿木爾領著必勒格來到了勃律所在的藥帳中。帳內已經沒了符的身影,唯有雕刻木料的勃律和一旁一聲不吭繡花草的侍女寶娜。阿木爾示意必勒格坐下,便也退了下去。帳中突然寂靜的出奇,誰也沒有先出聲,耳畔纏繞的盡是鐵器磨損木料的嚓嚓聲。時快時慢,可見雕刻之人手藝如此之好,精神如此專注。勃律一心雕著狼符,必勒格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過了半響,許是勃律再也經不住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怎麽,你這般盯著,是沒見過小王?”“殿下說笑了,自是見過的。”必勒格正襟危坐在勃律麵前,眼皮下垂瞥了眼他手中的木狼,扯動唇角不鹹不淡地吐道:“小殿下真有雅興。”“一時的樂趣罷了。”勃律笑笑沒在意,卻沒抬眼瞧他,視線始終放在手上正在雕刻的木料上麵。“小殿下喜愛木雕?”“談不上喜歡。”勃律淡道,“我隻喜歡我喜歡的人喜歡的東西。”男子瞥眼寶娜和她手中的帕子,以為她是對方口中“喜歡的人”。必勒格斷音一瞬,很快重拾起來,從懷中捧出一個木匣子,仔細看去會發現,和送到延梟帳內的木匣子一模一樣。然而打開來卻不一樣了,他送給勃律的是一柄匕首。短刃精巧,刃麵鋒利,柄首上還鑲著價值不菲且五彩斑斕的西域石頭。“如此看來,我卻不敢篤定這是殿下所喜愛的東西了。”鋒芒乍現,惹得勃律不禁瞟過去一眼。隻一眼,必勒格便有所料到他定會被其鎖住目光。“漠北回鶻的玩意兒?”勃律有些不確信。“正是回鶻前首領的東西。”必勒格掃眼看過去,想瞧瞧勃律是何反應。出乎意料的,勃律雖然感興趣,卻無動於衷,繼續坐在原處。他笑起來問:“聽說你是來問候我們的……不知你問候延梟的時候,送的什麽啊?”必勒格沒有隱瞞,如實道:“送予二殿下的,是大可汗賞賜的血玉雕。”“哦?”勃律愈發覺得好笑,目光三次流連在匕首上:“你送他就送父汗賞的東西來敷衍,怎得到小王這裏就舍得拿這麽好的匕首來了?“自是小殿下擔當得起這等寶物。”勃律大笑,幾聲過後戛然收音。他開口:“你送延梟血玉雕,是說他無所作為金玉其表,隻配縱擁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你送小王大漠匕首,怕不是在說小王雄韜偉略,英勇善戰?”必勒格沒說話,也沒否認。“必勒格,你膽子怎得這般大?延梟最看不得別人瞧不起他,你明著麵暗示,他沒當場宰了你?”男子平靜陳述:“二殿下生氣歸生氣,想必是喜愛那血玉雕的。”大可汗賞下來的東西,雖然是賞到了必勒格手中,但再由他轉送給延梟,延梟也是不敢砸的。若被人知道了告上去,大可汗追究起來第一個遭殃的就是他自身。勃律嘴角揚的更高了些:“那你給大殿下送的什麽?”“殿下不是看見了?他沒收,直接摔了。”勃律忽然想到那日去探望大殿下,在帳外遇到必勒格從帳中走出的情景,原來那時他是捧著禮盒去的。“那小王也不收。”勃律眯眼一笑,低頭繼續雕他的木狼。必勒格輕輕蹙眉問:“小殿下不喜歡?”“喜歡也不收。”勃律吹去刻下來的多餘木屑,“我若收了,你豈不是在害我?”“回鶻前首領的匕首我略有耳聞,刀身千錘百煉鋒利無比,是為數不多的好刃。刀柄價值連城,一顆能保三家一輩子衣食無憂。父汗對此喜愛的緊,曾下令仔細尋找,奈何前首領在幾十年前的漠北戰亂中死後這把匕首再無蹤跡,殊不知原來是你給尋到了。”勃律手一頓,似笑非笑地抬簾瞄向對麵的必勒格,語調逐漸冷凝:“這匕首是漠北財權的象征,你給了小王,會讓父汗以為小王生了不好的念頭你說你這不是在害小王是在幹什麽呢?”第三十章 勃律重新低頭刻向木料。必勒格淡漠地瞧著正在刻木的少年,過了會兒,忽而扯起了嘴角:“是我考慮不周了。既然小殿下不喜歡這件,擇日我尋個別的再來。”他收起方匣子,起身欲要離開。勃律靜靜瞥眼他的動作,撂下刀具,頭一支出聲叫住了他:“等等。”必勒格停住腳根,回頭看他。少年兩指點住側臉不斷摩挲:“烏利瀚王怎會對我們稱臣?”必勒格眼尾一顫,尋思到原來消息已經傳進狼師裏了。他掃眼旁邊毫不避諱的女子,沉音開口說:“小殿下不妨猜猜看。”勃律兩口笑出聲,盯著他:“我猜……你莫不是在旁邊煽風點火吧。”必勒格一頓:“小殿下誤會了。此番全是烏利瀚王一人的意思,我不過是進言了幾句。”他隨後傾身行禮,作此要退出去。勃律再次叫他:“既然如此,你來都來了,不喝碗水再走?你這般倒顯得是我狼師沒禮數。”可必勒格這次沒回頭也沒答話,直徑走出了主帳。寶娜見布簾完全落下,開始衝旁邊的少年數落起來:“殿下,他怎的這般無禮?規矩都不懂嗎?”勃律眯起眼:“不見得他隻在我這兒是這樣,沒準早就將延梟從裏到外得罪個遍了。”一想到延梟碰上必勒格那麵無論如何都波瀾不驚的麵孔不知會怎麽跳腳,他就來笑。寶娜不待見他:“這人捉摸不透,如今回到穆格勒部,以後難免會不少碰見,殿下要當心啊。”勃律笑著點頭道好。“怎麽說曾經也是父汗的兒子,如今卻淪落到如此地步,還真有些可惜。”少年對必勒格感到有些惋惜。寶娜不情願地埋頭苦力繡著最後一點花草:“他給我的感覺同那中原小子一樣,藏得深,讓人很不舒服。”“你怎麽這麽不喜歡阿隼?”勃律嗔道,“相比起來,阿隼無害多了。”寶娜氣呼呼地咬牙,扯斷線頭將繡好的方帕子扔到勃律手邊:“殿下,你也太信得過他了吧。”勃律挑眉不以為然,拾過方帕子左看右看道;“他若想害我,那麽多機會早就得手了。”“殿下怕不是忘了那個女人了!”勃律整個人一僵,很快恢複輕鬆道:“寶娜,那不一樣。”他指了指帕子上的一處圖案,“你這針腳太敷衍,叫我怎麽拿得出手送人?快,再補補。”寶娜心不甘情不願地扯回來要再上針線的時候,阿木爾從外麵踏了進來。“符呢?”勃律隨意問了句。“他非要看著必勒格走出狼師。”阿木爾坐了下來,隨手捏過架子上晾曬的藥材嗅了嗅:“勃律,必勒格來同你說什麽了?”“應父汗的話來送禮罷了。”阿木爾“哦”了聲:“方才看必勒格揣著盒子,我還以為那裏藏著刀子呢。”勃律笑出聲:“你猜對了,還真是把刀子。”阿木爾瞪大眼睛,叫起來:“那你怎的還放他走了?”“是漠北前首領那把匕首父汗最喜愛卻尋覓不到的那把。必勒格要將它送我。”勃律抬簾瞟他一眼,將事情簡單複述了一遍。阿木爾聽後震驚:“你收了?”“沒有,我沒收。”勃律搖頭。“我方才若是收了匕首,擇日被人將這件事捅出去,父汗定會與我離心。但我腦子要聰俐點,也能將這事兒圓過去。” 勃律拿袖子狠勁擦了擦木塊,“所以必勒格表麵說是應父汗的命令在穆格勒部三位殿下之間問候一遍,實則來回走這麽一趟,是想探底,也想示好。不論哪一個心思成了,都對他有利。”勃律探了探身子,抬起食指敲敲桌麵,笑著說:“你知道嗎?必勒格送了延梟一座原本父汗賞給他的血玉雕。但凡我這好二哥長點腦子想明白了為何,剩下幾日有的他倆鬧的。”將那血玉雕摔了也好,不摔也罷,總歸這二人結下了梁子。“今日我沒收這把匕首,必勒格心底對我應該有了底,他要真想做什麽事就該知道我是個有腦子的,他得不了手,暫且會對那個沒腦子的下針……若他真沒什麽別的心思,重新回來隻是摸清局勢,那最好不過。”阿木爾蹙眉:“但願吧……總覺得必勒格回來事有反常,不過烏利瀚王歸順對穆格勒部來說也是好事。”“管他作甚?讓延梟和他先互咬吧,暫且挨不到我身上。”勃律樂嗬嗬地刻完了最後一筆,側頭對寶娜道:“你那幾針改好了嗎?”“改好了改好了。”寶娜抖出來給他瞧。勃律細細看去,滿意極了。他點頭稱讚:“繡的真好,栩栩如生,我看的都喜歡的緊。你快給它紮好了,一會兒裝香料。”阿木爾兩臂撐在盤腿的膝蓋上,瞪著少年一副春風洋溢的表情:“勃律,你近日心變得忒大了些,怎得什麽事兒都不關心了!天天淨知道和阿隼待在一起。”他胡亂抓起一把小殿下讓他準備的香料,細小的物什從他拳心一點點墜回框中。“你瞧瞧你瞧瞧,還要做什麽香囊?勃律,你失心瘋了吧?”“滾。”勃律站起身的同時,隨手將桌麵上一枚銅製的狼印符扣回腰間。他將香料端到自己麵前,小心翼翼地將其裝進寶娜紮好的香袋中封了口,隨後他又扯過一條繩子,將鑽好孔的那枚木符和香囊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