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的炭火早就熄滅殆盡,阿隼進來將手上的幾塊添置進去重新點燃,不久周身便再次暖和了起來。帳內早已沒了勃律的蹤影,榻墊冰涼一片,看來人已經離開半響了。於是他轉身出去,打算將剩下的朝議事帳送去。推車吱吱呀呀的碾壓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印子,和他的腳步相互交疊,一路從主帳蜿蜒而來。還沒離近,阿隼發現議事帳亮著燈火,十分通明,裏麵還有兩道身影反複交疊。待再近一些,便能聽到一些裏麵的聲響。一道聲音他不認識,另一道卻已然熟悉。是勃律。雖然聽不清楚雙方都講了些什麽,但隱約著了點語調,似乎是在討論一件重要的事情,以致帳內氣氛極其嚴肅。阿隼開始猶豫,他站在帳外,不知道此刻自己應不應該進去。若是裏麵當真在商討要事,依照如今的局麵來看,十有八九是和中原有關。他畢竟是個中原人,對家國相關的情報消息是刻在骨子裏的敏感,所以此刻他對裏麵的對話十分好奇。是在說大慶,還是在說東越?要打仗了嗎?怎麽打?和誰打?……男子瞥眼光禿禿的帳外,連個通傳的人都沒有,瞬間頭疼起來他不是個偷窺情報的小人……再者,說到底他從中原逃到這裏逃了這麽久,對背叛自己的皇帝早已心灰意冷,如今探聽到再多的消息又與他何關?難道他是能救了大慶滿國百姓?還是能讓大慶皇帝迷途知返?他怕是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到大慶,怕是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重新拎起兵刃為國殺敵。他被信任了半生、忠誠了半生的帝王遺棄,如今隻不過是個棄子,是個能夠威脅到他位的“死”人罷了。阿隼死死捂住麵孔,抄起身側推車的把手,想要離開。誰知,帳內的人似是察覺到了外麵有人,又似是透過帷帳看到了外麵晃動的人影,總之一道聲音叫住了阿隼的身形。“誰在外麵?進來!”這道聲音沉穩堅定,這不是勃律的聲音。阿隼垂下手臂,僅僅默了一瞬,便任命地搬起車上最後的木炭,掀開帷帳踏了進去。帳內有兩人,除卻勃律,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他麵容較肅,手上握著把寶刀,此刻正立在桌邊,與少年一道望來審視的視線。“是你?”勃律卻驀地笑起來。目光在阿隼手中的木炭上打探了一會兒:“來送炭火?”他雙手撐在桌麵上,朝帳內角落的燎爐揚揚下巴:“喏,在那兒呢。”阿隼也不回話,默不作聲地顛了顛手上的幾塊木炭,正要朝勃律所指的方向走去,可剛抬起腳,他的視線就不由自主的被桌麵上的東西吸住了。於是霎那間,他整個人宛若定在了原地一般,動彈不得。他自然知道那是什麽,他曾經用指肚摩挲了不下千遍,再清楚不過。阿隼就那樣直勾勾、毫無遮掩的瞪著桌麵上的那張牛皮紙,那裏繪製了中原與草原的疆土,上麵用朱砂點綴的路線死死卡在大慶疆土的四周,將其遏製在穆格勒的筆鋒下。鮮紅的朱砂色彩讓他仿佛已經看見了草原萬千猛士與大慶騎兵交鋒的景象。陡然間,雙目前一片狼煙四起,殘垣斷壁,枯黃的麥草沾上的灼熱血液正不斷澆灌著邊疆的荒蕪。或許千年萬年後,那裏會成為茫茫一片、茂盛的草坡。勃律察覺到異常,撇頭望向他,順著那道犀利的視線落回手下這張看似平平無奇的地圖上。他忽然恍然,失笑起來:“怎麽?想從我們手裏救下大慶?”跟前,海日古猛然抬起麵頰,那雙飽受鮮血灌湧的眸子毫不留情地撞進阿隼的雙眸中。隻一刻,他便大駭這男子的眼中,有著不輸於他的兵戈血色。而那男子,在聽聞勃律的質問後,卻淡漠地落下眼簾,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就好似他失了希望,也失了光亮。他喃喃:“大慶氣數已盡,早已救不回來了……”第十二章 勃律靜靜睨著他沒有出聲。眼前這個男人身上防固的那股毅氣突然間消然殆盡,就好似本一隻困於籠中不斷掙脫的雄鷹,現在卻吹滅了鬥誌,萬念俱灰,欲要在此消亡。少年眯起雙眼,右手食指蜷起在堅硬的桌麵上悠悠敲了三響。這三響聲音不大,也不清脆,倒是將勃律猶豫的內心抓的牢牢的。他還在思索要不要開口,身後的特勤反倒搶了先,驟然打破帳內一時的寂靜。“勃律,這就是你帳中的那個中原人?”海日古緊擰著眉,死死將阿隼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就差沒盯出窟窿來。他側首又將目光落回桌麵那張平鋪開的地圖上,心中忽然覺得不應該讓這個男人看到這份埋著諸多信息的牛皮卷,於是還沒等勃律回答,便兀自將其卷了起來。勃律不動聲色地瞧眼海日古的動作,直起腰的同時撐在平整木麵上的雙手也收了回來。他又笑了起來:“是啊,我從延梟嘴邊救回來的。”他一偏頭,衝阿隼道:“你還打算在議事帳留多久,還不趕緊將自己的事兒幹完?”阿隼聞言吞了聲,聽話地為帳內換好炭火,隨後獨自一人沉默地離開了逐漸悶熱的帷帳。在聽到外麵推車吱呀吱呀慢慢走遠的聲音,海日古猛然扯過勃律閑散的身子,拿一雙擰巴在一起的眉毛壓著沉音道:“勃律,符說得對,你當真不應該留下他!”“他看起來根本就不像中原的平民!那雙眼睛,還有那雙手……你應該能看得出來,定是常年拎過兵刃上過戰場的崽子!”“我聽聞中原固定征兵,說不準隻是個小兵伢子呢。”勃律並不在意,“我雖然隻與中原東越的人在戰場上交過手,但他怎麽也不像東越那幾個不中用的將領的模樣。”“若是大慶故意為之呢?故意將他仍在草原,打探情報,好籌劃打的我們措手不及?”勃律垂下眼簾,收起了揚起的嘴角。他瞥眼阿隼消失的帷帳布簾方向:“大慶並不了解我們內部,他們又怎會知道我們不會殺了這些中原人?又怎會知道一定是我勃律救了他們?”“看他那樣子,估摸著是自己跑到草原的。你覺得既然是大慶都不在乎的人,能有多位高權重?”海日古碰了灰,吃吃開口:“就,就算如此……勃律,該防還是得防,他畢竟是中原人。以後議事帳還是別讓他靠近了。”勃律略一思忖,頷首答應了下來。這時,阿木爾掀帳踏進來,喊道:“殿下,特勤,可汗在大帳設了勝仗的宴席,那邊已經不止催你們一遍了,叫你們速去……”他表情略微糾結,“還聽聞……可汗好像心情不好。”勃律看了海日古一眼,嘖嘖著:“定是延梟那個沒腦子的又在父汗耳邊扇風,他也就這點手段了。”外頭不知不覺又飄起了雪花。阿隼回到主帳後抖去衣衫上的細雪,眼見著它們飄飄悠悠地融入溫熱的地麵,沒有留下一點水漬的痕跡。他情不禁望眼勃律的軟榻,憶起方才少年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猛然握緊拳頭,又驀地鬆開。那個草原人收起來的牛皮紙上畫著的是穆格勒與大慶攻打反擊的地理位置和防禦位置。盡管現在他能保證大慶不會侵犯草原,但遲早有一天這張地圖能派上用處。他剛剛雖然隻看了一眼,卻已經將圖紙記了個大概這場戰爭若是打起來,依照大慶目前潰散的情況和穆格勒的戰略與戰力來看,大慶必敗。阿隼驀然狠狠咬住下齒。如今的大慶是什麽情況,他再清楚不過。當今陛下晚年昏庸,不斷追求長生不老的秘藥,一時揮霍國庫,壓榨百姓……聽聞草原與東越有仙草仙藥,便不顧一切發動戰爭,殃及邊疆。若隻有一位這樣的皇帝,那大慶自然有人不堪負重,亦有人會推翻朝政,擁立合適的新皇上位。可他這十幾年唯獨想不到,老皇帝早已沉迷長生許久不問朝事,架空皇權的正是那位與他青梅竹馬的太子殿下。他竟不知,這位兒時同伴擁有著深淵一般的權勢欲望。太子殿下想手握遼闊的疆土和登頂的皇座,於是借他父皇的手伸向更為遙遠的地界。這位尊貴的男人確實擁有善戰的頭腦,卻缺乏了治國的理念。所以他才說大慶,真的救不回來了。當下他掩藏身份暫時棲息在草原,可今晚這遭似乎暴露了他,勃律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不知是否開始有了猜忌。阿隼開始坐立不安,僵直的立在帳中央,雙眸牢牢盯住布簾的動靜。一刻過去了,五刻過去了……乃至一個時辰後,他都沒有在帳口處瞧見少年那道時常閑暇的身影。正當他邊揪眉心底邊懸浮時,帳外驀然出了響聲,瞬間拉回了他的思緒。第十三章 擋風雪的厚重垂簾外簌簌響動,不稍兩個呼吸,便見外頭的人掀開簾帳欲要踏進來。率先撞入阿隼眼眸的是一襲彩色的裙衫,緊接著是寶娜那麵凍的通紅的雙頰,和耳畔隨身擺動的潔白珍珠垂墜。女子閃身進來的一刹那看見了正端立在帳中央的高大男人。她嚇了一跳,又很快鎮定下來,嗔怪道:“你站在這裏幹什麽?”阿隼一愣,側頭瞧了瞧她身後,沒有看見另外的身影。寶娜徑直將掛在牆上的裘帽和勃律的佩刀摘下來,似乎是也沒指望阿隼能回答她,於是便自顧自的要再次離開帷帳。阿隼猶豫之下還是開了口,小心地叫住這位胡人女子。他問:“你這是做什麽?殿下何時回來?”寶娜聽聞詫異的回身看了他一眼:“你尋問殿下作甚?”阿隼被回問的一噎,默默封了嘴不吭聲了。女子見他這般模樣心中愈發起疑,她收回已經掀開一隙簾帳的手,目光在帳中飛快地掃視了一圈後,緊緊落在方幾上的一壺水上。她快速走過去,掀開壺蓋湊近嗅了兩下,並沒有發覺任何異樣。她身子一頓,狐疑地重新看向身後的那個男人。阿隼並不傻,寶娜的這番動作讓他很快意識到了緣由,不禁大怒,蹙起眉頭喝道:“你在懷疑我等著勃律回來下毒?”“中原與草原勢不兩立!而你是中原人,殿下是我們穆格勒部的天狼!你如今在這裏,已經威脅到了殿下的性命!”寶娜攥緊手中拿著的物什,在阿隼冷然的目光中竟看到了自己的怯意。但也隻一瞬,她並沒有怕,而是仍繃直她的背脊,憤恨地瞪了回去。阿隼瞧見她眼中的仇恨,心中一驚,將自身周遭的氣息收斂了幾分。“你很恨我?為何?我並沒有做傷害勃律的事情。”“現在沒有,並不代表以後就沒有……你們中原人都不是什麽好人!奸詐無比!”寶娜沒有看到阿隼古怪的表情,她咬牙切齒地跑出主帳,還沒在風雪中前行幾步,就莽撞地一頭紮進了阿木爾的懷中。阿木爾露出驚訝的神情。他穩穩扶住女子瘦弱的肩膀,先是朝主帳方向望了一眼,而後問她:“怎麽跑這麽急,發生了什麽?”寶娜收緊懷中小殿下的裘帽和佩劍:“阿木爾,你一定要看緊那個中原人!”阿隼?阿木爾一愣:“他又怎麽了?”“我已經不止一次看到他對殿下的異常了……等殿下回來你快勸勸他吧,殺了也好放了也好,總歸萬不能留在身邊!”寶娜看起來快哭了,漂亮的瞳孔映在黑夜的火光中,跳躍著擔憂和後怕:“你別忘了,殿下曾經就是栽在了中原人手裏!無論如何我都不允許再發生那種事情!”阿木爾邊聽邊沉思,等女子焦急的聲音落下,他垂簾瞥眼對方懷中的物什,趕緊道:“你放心寶娜,我會的你快點將東西給勃律送去,他被可汗急召走的匆忙,什麽都沒帶。”寶娜點點頭,臨走時又不放心的看了眼主帳,才策馬離開。勃律到大帳的時候,眾人正在帳內把酒言歡,笑地好不快哉。穆格勒的舒利可汗正位於上座,在勃律踏進來的一霎那,他的目光就牢牢鎖在了這個小兒子的身上。海日古在勃律身邊皺了下眉,小說問:“可汗怎麽回事?你做了什麽事?”勃律沉下目光,淡淡開口:“什麽也沒做倒是延梟做了什麽我就說不準了。”他將餘光掃到上座左下那側,一眼就瞥見了延梟那張得意的嘴臉。然而下一瞬,勃律看見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此人正經危坐地坐在方幾後麵,一雙平靜到仿佛下一刻就會掀起驚濤駭浪的眸子直直望向前方。他披著微卷的散發,偶爾垂首端杯時,長長的發絲垂落擋住帳內明亮的火光,讓他整張麵孔沉入陰影中。此人叫必勒格,是舒利可汗還在繼承位時與從屬穆格勒部的烏利瀚王的大女兒誕下的孩子。母親在誕下他後就去世了,如今可汗身旁相伴的人是延梟與大殿下的生母圖雅,也是如今穆格勒的可敦。必勒格這人性子陰沉,手法更是刁鑽,既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更是與勃律和延梟大相徑庭。或許唯一讓人讚賞及後怕的,就是這個人的腦子過於聰俐,所思所想又全然不表現在麵上,著實捉摸不透。他本應作為穆格勒的大王子棲身在這裏,但生母去世後圖雅可敦很快為舒利可汗誕下當今的大王子,於是從此便成了穆格勒最尊貴的女人。必勒格若身在中原,那就是被皇帝拋棄的、最不受寵也最沒繼承權的兒子。他三年前惹舒利可汗震怒,被送回烏利瀚部,具體因為什麽緣由勃律並不清楚,那時候他正負傷臥床,醒來後就聽說這位大王子被送走了。還聽說舒利可汗下令讓他這輩子都不能回來。可為何現在又好端端的坐在了那裏?“必勒格怎麽回來了?”身側,海日古同樣瞪著前方那道身影,替勃律道出了疑問。勃律張了張口,還沒回答,一道渾厚的嗓音戛然斷了他即將吐出來的話音“勃律,你已經來遲了,怎還不落座?”少年聞音抬頭,毫不避易的望進父汗那雙漆黑的瞳孔內。勃律抿起唇,恭恭敬敬地與海日古朝上行了大禮,而後他不動聲色的避開特勤的身子,迎著上座舒利可汗的目光,率先朝自個兒的位子走去。待這二人都落座後,帳內鬧囂的氣氛漸漸冷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