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日在狼圈與主帳之間來回,偶爾再被叫去幹些其他雜活。瓦納不知為何,唯獨對他熟絡的異常快,幾天的功夫就對阿隼順毛的技巧尤為喜愛,導致每次符來時麵色都宛如吃了牛糞一般。這幾天,勃律就跟消失了一樣,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沒有再在主帳出現過。到了第四天,他剛從狼圈回來,還沒來得及在主帳裏坐下,阿木爾抱著一遝書籍就踏了進來。“這是什麽?”阿隼隨手翻了翻,都是看不懂的文字,於是抬頭問道。阿木爾隔著桌子一屁股坐到他麵前,瞧著阿隼那張俊朗的麵孔眯眼笑了起來:“勃律說了從今日起,由我來教你草原語。”阿隼手一頓,合上書頁,搖了搖頭:“我不用。”“勃律說了,你要是不學,明日就給你丟回可邇吉,讓你去鷹崖山喝風吃雪,看看你到底能堅持多久。”阿隼緊閉上嘴,沉默地瞅著麵前這個笑臉嘻嘻的男人。自從上次被符誆過,他現在越來越拿捏不準這些人話裏話外哪些是真的了。阿木爾見他不信,無奈地攤盤:“勃律說了,你在穆格勒裏待著不會草原語不行,你現在又是主帳的人,以後指不定要跟著他到處跑。”勃律說了勃律說了……眼前這人還真是對自己主子忠心耿耿啊。阿隼歎口氣,任命般的接過他遞來的書卷。然而再回味一下方才的話,阿隼蹙眉,有些不解“主帳的人?”“是啊。”阿木爾笑道,“你是勃律身邊的奴隸,自然就是主帳的人。冬日過後我們最盛大的節日就是夏祭了,到時你自然是要跟著勃律去的,如此看來不會草原語怎麽行。”“夏祭是什麽?”阿隼問。“草原的祭典,我們稱為‘那雅爾’。每年的初秋時節,與我們交好的諸多部族都會來穆格勒聚集慶祝,屆時賽馬射箭,抑或是摔跤蹴鞠,樣樣都熱鬧。”阿木爾瞥了他一眼,偏頭打量著他的胳膊,轉移了話題問:“你會騎馬射箭嗎?”阿隼一愣,這話問的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很快反應過來:“我也要參加這個夏祭嗎?”“當然。”阿木爾揚起眉毛,笑他:“那雅爾大會賽中的勝利同等於部族的勝利,雖然表麵看上去是個人的榮譽,實際上這卻是部族與部族之間的賽事,所有人都能參加,不限身份,自然你也不例外。”他向後仰了仰身子:“草原的規矩,勝者能向可汗提出一個想要的嘉賞你難道就沒有想要的東西嗎?比如珠寶良駒,身份地位……再或者,將你提到狼師軍師的地位也不是沒可能,到那時你就不像如今這般委身自己了,難道不好嗎?”“就算沒得到優勝,但隻要勝了延梟的人,勃律指定高興,沒準你說什麽他都答應。”阿木爾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他此刻說的話異常勾人心弦,他在賭麵前這個男人會不會為之心動。然而阿隼卻沒如他所願,也沒察覺到對方的意圖,他隻是平淡地又問:“狼師是什麽?”草原男人一愣,著實沒料到他口幹舌燥那麽長一大番話換來的就是這個問題。他撩了撩額前的碎發傾身過去,麵色一言難盡:“你連狼師都不知道?之前沒聽說過?”阿隼默了默,猜測道:“是殿下的兵馬?”“照你們中原的話來講,是這樣。”阿木爾觀察著阿隼的神色,“之前看你這麽維護大慶你是大慶人吧?”見阿隼猶豫地點了點頭,阿木爾笑了起來:“也難怪,我們沒有和大慶交過手,你們不知道也正常。狼師在草原可是所掠之戰戰無不勝的軍隊,就連東越前一個皇帝想要入侵穆格勒部,他們邊疆的人也是被勃律打的屁滾尿流的。”“既然常勝,為何沒和大慶交過手?”阿木爾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大慶人?怎得我看一點都見不得大慶好呢。像狼師這麽強的軍隊,怎會去打一個平平無奇的大慶?雖然大慶兵力比東越要強,可惜你們皇帝卻是個瘋子,想必如今怕是天天枕著仙藥快活吧。”“說來你們這皇帝也是可笑聽聞我們穆格勒有什麽能煉仙丹的仙草和延年益壽的秘藥,來回打了不下三次,在我們特勤領兵手下唯一獲勝的一次還是那什麽龜將軍用了陰招。敗後轉頭又去打烏蘭巴爾部,不過聽說真把他們的稀藥搶走了?”阿木爾大笑,“你看,狼師若是打大慶,毫不費吹灰之力。如此強的戰力,當然是要用到草原和東越上了。”阿隼越聽雙眸越沉,到了最後幾乎黯淡無光。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啞音道:“原來你們也覺得……大慶氣數已盡?”阿木爾瞧他那樣子,咂舌慌了,心道對麵坐著的畢竟是個大慶人,自己如此貶低大慶,指不定他心中開始泛起仇恨。於是他趕忙尬笑兩聲:“大慶不是還有一個太子?一直待在皇宮裏也沒見出來過。沒準等他當上皇帝,會有轉機呢。”阿隼抬眸望了他一眼:“我不知道,或許那位太子殿下當真如你所說這麽能幹吧。“阿木爾咦了一聲:“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到底你是大慶人還是我是大慶人。”“我不過是大慶的百姓,兩國交戰邊疆民不聊生,所以才逃亡到這裏的,我能知道些什麽?”阿隼自嘲,“你不用費盡心思地從我這裏打聽,如此費勁還不如去抓個駐守大慶邊疆的士兵要來的快。”第十七章 阿木爾在阿隼麵前吃了癟,悻悻縮回身。他被看穿後開始坐立不安,尋思了半響,終於又冒出來一句:“你到底會不會騎馬射箭?”“不會。”阿隼閉著眼答得幹脆利落。阿木爾歎道:“騎馬射箭都不會?那你在中原天天都幹什麽?”“行農耕之事,挑百家之糧。”草原男人不懂這些中原事兒,嘖了一聲:“中原人都這麽沒用?”阿隼的目光從手中的紙卷上移開,瞟向他:“連你們都接近不了的瓦納,像我這麽沒用的人現在卻都能安然無恙的隨意進狼圈,到底是誰沒用?”阿木爾被這話噎得“啊”了半天沒吐出來一個字。與之相處了這些天,剛開始真沒看出來這個中原人是個帶刺的。冬日沒有風雪的黃昏下,遙遠的天穹和頭頂的天空乍然形成極端,暮色將赤紅的火焰雲漸漸吞噬,耀眼的金光灑滿還未來得及消融的雪地上。勃律走出大帳,順手牽過符遞來的烏骨的繩韁。他們二人邊朝前走,男子邊小聲問道:“大可汗沒有為難你吧?”“沒有。”勃律笑地輕鬆,叫符也鬆了口氣,看來這幾日在大帳並沒有再發生什麽事。那日和延梟比武過後,大帳的慶宴並沒有結束,翌日大可汗又擺宴歌舞,再次將勃律叫來,卻未料到接下來的幾日大可汗都將勃律留在了大帳內。符撓了撓頭:“那就好不過我剛聽到一件事,挺奇怪的。”勃律一頓, 扭頭看向他。“我剛問大帳這邊的人這幾日有沒有生什麽事,就聽他們說大殿下已經臥榻好幾日了,好像是摔斷了腿。”勃律駐足腳步,驚訝地挑眉,重複道:“你說大哥把腿給摔了?”“是的,還是在必勒格回大帳的那日。”符咦了聲,“大殿下不是馬技卓越嗎?怎麽還會把腿給摔了。”勃律聽後笑起來:“必勒格一回來他腿就斷了,那還真有意思。”他想了想,調轉腳步朝另一個方向過去:“既然如此,我們去看看大哥。”“不先回去嗎?明日再探也來得及。”符苦哈著臉。在大帳裏他總是渾身不自在,跟勃律在這邊待上三天,好比將他關在瓦納的狼圈裏一樣。“都已經在這兒了,又何必明日再跑一趟?大帳這地方,能少來一次就少來一次吧。”大王子的帷帳與可汗的住所一並設在這裏。等他們二人定足在大殿下帳外時,黃昏的餘暉已然落進天際,卻依舊在茫茫中泛著一點尾紅。帳內嘈雜的不行,勃律站在外麵都能聽見裏麵傳來的大王子憤怒的罵喊聲。“必勒格這次回來,讓大殿下生氣的很啊。”符聽著聽著,在勃律耳邊歎上一句。“當初就是因為有必勒格的阿娜,圖雅可敦隻有現在才能享盡穆格勒部的尊敬。想必必勒格這次回來,讓他感覺到了危機。”勃律收斂起笑容,“或許父汗根本沒愛過任何一個女人……阿娜是這樣,必勒格的阿娜也是這樣,或許就連圖雅可敦,都是父汗維持部族的棋子罷了。”“你是大可汗最小的兒子,至少他還是偏愛你的。”勃律無所謂般聳聳肩,沒再說什麽,朝前走去欲要掀開帷簾。怎料手指還沒碰到布料,帳內突然傳出的怒喊叫他全身驀地一頓,又停在了帳外。“你個狗雜種!滾出去!”符站他身後蹙起眉:“大殿下這脾氣跟二殿下如出一轍啊,也不知是像誰。”“畢竟是親兄弟。不過這倆的區別,一個在於有腦子,一個在於沒腦子。”勃律嘲諷道。雖沒點明,但符心中跟明鏡似的,眼前這位小殿下自小就瞧不上延梟那副模樣。話音將落,簾子被人在裏麵掀開。勃律一愣,隻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麵無表情的從帳內走出來。從還未落下的簾縫中,勃律拿餘光瞥見了一抹半死不活躺在榻上氣的摔東西的人影。隨著帳簾的落下,帳內又是“嘩啦”一聲,像是裏頭的人將木幾掀翻了。勃律收回目光,轉而投向跟前的高大男子身上。此人同樣盯著他,眼神異常沉靜。少年瞧了半響,忽然笑出聲:“他那樣罵你,你怎麽不打回去?”必勒格卻沒說話,眼珠子向後方的符掃過。他深深望了這主仆二人一眼後,二話不說轉身便大步離開了這裏。“必勒格的性子還是這樣讓人拿捏不透。”符喘口氣。勃律盯著他的背影思索了片刻,突然開口問了一件不相幹的事兒:“符,當年必勒格是怎麽被父汗遣回烏利瀚部的?”符憶了半天,撓撓頭,也並不清楚其中的緣由。“算了,我們回去吧。”“不進去了?”符怪道。勃律搖了搖頭:“看這仗勢,想必斷腿這件事另有父汗不知道的隱情。必勒格這一出怕是將大哥激得氣血翻湧,我再進去他恐怕能一頭仰過去。”他抬頭望了望不知何時已經沉下的天空,心底卻沒如此般感到遼闊,愈發的沉重起來。總覺得草原的味道,隨著這場冬日的厚雪而變得刺鼻又忐忑。第十八章 夜黑後,阿木爾才完成一天的教學,從阿隼麵前起身離開主帳。踏出來的一刻,扭頭便瞧見了栓在不遠處的烏骨,於是他急忙從符帳中找到這個高大的男人。阿木爾在帳口扯住要離開的符,問:“殿下從大帳回來了?我看外麵拴著烏骨。”符瞧了他一眼:“是啊,兩刻前剛回來,找我要了馬酒,現在估摸著在外麵哪裏坐著。”他手下綁繩韁的動作一頓,臉色有些不太好地繼續說:“勃律他……也不知道怎麽了,今晚心情好像不太好。”阿木爾一愣,使勁拍著符的肩臂,陰著笑咬牙切齒地質問他:“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事惹他不高興了?”符喊冤:“你嘴裏能不能吐出點道我好的話!”緊接著,他為難地蹙起眉毛:“也不知道在大可汗那裏說了什麽……本來出來好好的,去一趟大殿下的帷帳回來就這樣了。”“勃律去大殿下那兒了?”阿木爾吃驚。符也拿捏不準今天勃律的心思:“我打聽到大殿下在必勒格回來那日摔斷了腿,他就說要去看看,結果恰好在帳口碰到了必勒格,之後我們就回來了。”“必勒格?他回來了?”阿木爾又是一驚。符沒好氣的,眼珠子向上一翻:“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說服大可汗回來的,整個人還是跟欠了他銀兩似的。”身旁男子沉吟:“那你們見到大殿下了?”“沒啊,勃律說先不見了。”符嘖了聲,“他好像懷疑大殿下這事兒和必勒格有關,不太敢幹涉太深。”“這樣也好必勒格回來對殿下來講是福是禍如今都尚未可知。”大可汗的兒子裏雖然勃律最為贏得他的喜愛,但兄弟之間明著暗著較勁,誰都看不上誰。必勒格和勃律的關係形如流水,淡的看不出有什麽交集,但是和大殿下間卻同如仇人,緣由一半以上都來自各自的阿娜。男人突然嫌棄地拽下阿木爾還揪在自己衣服上的手,推搡著將他推遠了些:“看你這架勢不是急著見他嗎?你趕快去找找他。寶娜又交代了我一堆事情,你別在這煩我。”“也是,我是瘋了才會指望你這石頭腦袋。”男子嘀咕句,同樣十分嫌棄眼前這個牛高馬大的草原男人。當阿木爾找到勃律的時候,他正坐在積了雪的草垛上,仰麵望著夜空不知在想些什麽。少年羽翼未滿的身姿上有著耀眼的輝光,那是他該有的驕傲,和經曆了數場戰爭後殘留的勝利。聽到聲響,少年慢悠悠朝身後瞟了一眼,驀然笑開。他問:“你怎麽來了?”“聽說你回帳了,就先緊著向你稟那小子的事情,誰知你藏得怪好,一個人在這兒喝酒暢快。”他一躍而起,輕輕鬆鬆的坐上勃律的身側。草垛順勢晃了兩下身軀,又穩穩地站住了。“怎麽樣?”勃律灌口馬酒,心頭被這滋味澆得十分暢意。他噙著笑望著阿木爾,隻見男人蹙著眉,頭疼地歎口氣。“那小子真不好套,我看十句話裏七句都是假的。”阿木爾捂住臉,心底被中原男人攪得疲倦得不行。但他又忽然從手掌中抬起頭:“不過,他承認他是大慶人了。”勃律倚在草垛上晃了晃手中的酒囊,似乎心中對這個結果十分篤信。他說:“阿木爾,給他另安排個帷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