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窩火,卻氣極反笑,“你哥哥親口答應還我自由,怎麽,還得聽你的指示麽?”伽殷不疾不徐地進門,光影將她的身子襯得婀娜。她像一條初長成的美女蛇,終於露出了野心的一麵。“嫂嫂,”她又道,“我王兄喜歡你,你是他心中唯一掛念之人。他既然交代我穩定朝局,我便要替他定心。”“他若是真掛念我,怎會一次次地拋下我?”我並不看她,目光盯著地上那個被踩扁的蛇神像。伽殷無奈地歎了口氣,“嫂嫂,我不信你不明白王兄此去凶多吉少。我不過是想你留在此處,讓他多一分回來的念頭。”“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他”我握緊拳頭敲在桌上,“他非要去,他就是找死!”聞言,伽殷突然變了臉色。片刻,她才複又道:“嫂嫂,或許在你看來這是荒唐之舉,可在王兄眼裏,這場仗他非打不可,不光是為了保衛萬明,也是為了振奮士氣、震懾諸部。近來邊地諸部落多蠢蠢欲動,全因有人放出風聲說王兄一病不起,再也保全不了萬明,這背後少不了淵國太後的手腳。”“若是他連激將之法都受不住,他還領什麽兵。”我道。伽殷搖搖頭笑我,道:“嫂嫂以為,周邊諸部一向對萬明俯首稱臣是為何?全靠王兄一個一個將他們打服了。若是王兄垮了,嫂嫂猜猜,他們還會不會安於一隅?”“就算如此,”我道,“他積年操勞,身子早就不如從前了。他現在還想去領兵,就是、是……”我閉上了嘴,再也無法將那兩個字說出口。“這事我又何嚐不知道呢?”伽殷說,“可我勸不住王兄,隻能盡量多爭一絲他活著回來的機會。嫂嫂,他說過,隻要你在,他就一定會回來。”伽殷說罷,正準備離開,忽而外頭飛來一顆小石子正中她後頸。她悶哼一聲,扶著桌子便癱軟在地。放眼望去,門外的大漢竟一個個都被放倒了。此時門外閃出個人影,是多年未見的伽葉。他在邊地被風沙吹了幾年,眼角眉梢的輕薄與風流都消去不少,卻將眉眼磨得更加鋒利。“多日不見,我還得喚你一聲嫂嫂了。”他笑道,“不知你願不願意受我這一聲。”“你這是做什麽?”我扶起伽殷,卻發覺她已經昏沉睡去,隻好將她攙到了一張榻上。伽葉並不著急,雙手環抱在胸前靜觀著我的一舉一動,道:“我回來時,見諸城百姓安樂、其樂融融,賀加人過得也很好。雖說大多是二哥的心血,其中未必沒有你的功勞。”我警惕地盯著他,並不說話他朝我伸出手,“阿殷想讓你留下,可二哥卻願意放你走。若你想走,我帶你出去,也算還你對賀加的恩情。”-夜黑風高,我獨自坐在沙丘上,遠遠眺望著那燈火通明的晟都。身邊僅有的一匹駱駝正跪坐沙丘上休眠,我放鬆身子靠在它身上,卻被駱駝粗糙的毛硌得睡不著覺。這是我頭一次獨自離開萬明,大約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一時間,所有關乎過去的記憶都湧上心頭,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仿佛在挽留,又時刻提醒著我並不屬於這個大漠之中的小國。荒涼、寂寥、哀愁。這便是我的自由。我抱著膝望向夜空,星河流轉。而遠處,燈火通明。獨我與習習涼風相伴,卻無人為我唱一支送別的歌。一時間,我竟有種放聲大哭的念頭盤旋在心上。驟然,一聲悠長的狼嘯劃破夜空。沉重的腳步踏沙而來,我警惕地抬頭張望,一隻巨物卻從背後撲上來將我壓倒在地。腥熱的舌在我麵上舔舐過去,我艱難睜開眼,是伽薩的那匹白狼。“踏霜……踏霜!”我爬起身,它便坐在了我身邊。我心中突然如開了閘似的,眼淚“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隻能努力地抱住了白狼。“他不聽我的話,”我跪在地上,抱緊了白狼的脖子,“他不肯留下來,他對我一句抱歉也沒有。踏霜,我在他眼裏根本不算什麽,他根本就不在乎我。”踏霜喉中亦“嗚嗚”的,像是在幫腔附和。隨後它伸出舌頭,幫我擦幹了眼淚。“我甚至、無法勸他為了我留下來。”我抹掉眼淚,又嗚咽著撲進它胸口的白毛中,“我要走了,我再也不回來,我要讓他後悔一輩子。”踏霜垂下巨大的頭顱,安撫似的蹭了蹭我的腦袋。“你也不讓我走麽?”我抬起臉,“我不知道對不對,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我隻是想走。他給我自由,那我就去追尋我的自由。”踏霜似乎聽懂了我的話,沉思片刻後,它抬頭看向了遠方。那是伽薩離去的方向。“他想拋下我,每次都拋下我。”我低聲地說著,站起身看向遠處。夜色朦朧,我所能見的唯有連綿起伏的黃沙,這便是伽薩一直以來生活的地方。他一次次地拋下我,豁出性命去保護的地方。世事難兩全……“他身子不好,”我喃喃地,“不知道他會不會生病,若是受傷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包紮。”我垂眼看向自己的雙手。可是我會。若是我在他身邊,興許還好些。我摸了摸白狼的毛,它用腦袋將我朝遠處拱了拱,再次仰天長嘯。隨後,我抓住了駱駝的韁繩,將它從地上拉起來。他想拋下我,隻要我追上就好了。第191章 黃沙金甲行進的速度遠比駱駝要快,我風塵仆仆趕了足有七八日,方才隱約見得遠方獵獵飄飛的戰旗。正要鬆一口氣時,不料駱駝卻一蹄陷入流沙之中。黃沙如漩渦般飛速下沉,連帶著駱駝那隻枯蹄深陷,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然被黃沙吞吃了一半。龐然巨物嘶鳴著,卻仍不能將沙的吞噬阻止半分。我連忙抱著包袱從它背上滾落,又恰到好處地被兩隻手胡亂拽到了平地上。我慌張一抹臉上的沙,迎著刺目日光看過去,竟然是空青子身邊的四個青年男女。他們幾人身後跟著輛駱駝拉的小車,顯然是朝著軍隊的方向去。幾人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尤其是徐財,麵色猶如撲頭蓋臉吞了一把黃沙似的難看。他上上下下將我盯了好幾眼,絲毫不客氣地問:“你怎麽在這兒了?”我一噎,一時有些尷尬,“我看看。”他的目光在漸行漸遠的戰旗與我之間來回跳動了數回,終於跳起腳來。“誰說倦了,又是誰說不配不堪托付。”他道,“他又回心轉意了!”“他回心轉意,你不該跟著高興麽,嗯?”小六暗戳戳地懟他,伸手拉了我一把。“行了,我輸了我賠你。”我從地上爬起身,隨手在包袱裏掏了掏,把一錠銀子塞進他的手裏算是堵了他的嘴。隨後轉向其他人,我問:“你們怎會在這裏?”四姑娘分神瞅了眼徐財抱著銀子的滑稽模樣,勾唇淺淺一笑,方道:“知道要打仗了,擔心前線醫者不足,故而前來。”“你們是去……”我指了指那處,四姑娘輕輕點了頭。“師父說這一仗恐怕打得艱難,叫我們前來支援。”徐三道,“一別數月,你還好麽?”“算是過了個不大舒服的年,”我垂眼看了看手心,想起那些永遠留在了冬日裏的人,無奈笑道,“到底是什麽樣,你們大約也能聽到幾分。”“總會好的。”四姑娘安慰似的說著,把一頂白帷帽戴在了我的頭上,“既是同路,不如同行。”我一時不辨她口中“總會好的”是指什麽,轉眸望向已經不見人影的遠處,我隻是扶了扶帽簷。但願萬明總會好的。-接下來一連月餘,我們都遠遠跟在大軍後頭。一來是怕擾了他們的進程,二來……是怕伽薩發覺不對,把我趕走。又過幾日,前麵終於兵刃相接,飛快地見了血。傷兵一個接著一個地抬下來,我們幾人便順理成章地湊了上去。守營的士兵將我們打量了好幾眼,直到傷兵躺滿了大營,他才冒險將我們放了進去。剛從沙場上退下來的兵與城中那些飽受頑疾折磨的病人是不相同的。他們的傷口鮮血淋漓,又被沙土掩著,渾身都髒兮兮的,隻剩一雙雙碧綠的眸子還算清明。我看著被利刃破開的整齊血肉,十指沾滿了滑膩滾燙的人血,頭顱裏突然一陣暈眩。帽上的白帷下段已經被浸得鮮紅一片,我一手按著身前士兵的斷腿,一手抓著止血藥往傷口處撒,手忙腳亂間扯掉了帽子。那士兵的呻吟頓了一瞬,悄悄地壓了下去。我望著他咬出了血的牙,道:“不必忍著,你隻當我是個路過的醫師罷了。”他那條被截斷的腿動彈兩下,傷口裏又滲出了血。我用力將他的傷口束緊,抱著藥箱又去了一側。看見躺在地上的人時,我的心裏突然一刺。那是個臉蛋很稚嫩的少年,胸口的金甲不知被什麽東西炸開,血肉都模糊了一片,可見斷裂的白骨折在外頭,幾乎要刺入胸膛內。我忙撫開他雜亂的發,那雙被掩住的眼瞳已經開始渙散了。我按了按他的脈,細若遊絲。“還能活……麽?”他用虛弱沙啞的聲音問我,手裏還握著一把沙。他以為那是他的刀。“能。”我嗓中一哽,低頭在藥箱裏翻找著,卻將臉越埋越低,顫抖的手指不斷碰倒一旁的藥瓶。等到深吸一口氣,從底下翻出吊命的藥丸時,少年的胸膛已平靜了。我撲到他身前,隻見那雙眼直直地望向天空,眸子倒映著明淨的天穹。他的鼻息一點也無了,脈搏沉靜得仿佛浸入水中。蜷起的手指鬆開,被緊緊握在手裏的沙子簌簌落下,沒有一絲留念。而他自己也像一粒沙,永遠地落在了這片血染過的大漠裏。我雙手握著藥丸,盯著他那張還未脫去稚氣的臉蛋,心中的震驚壓過了悲傷。正當我發呆時,肩膀被狠狠地拍了一下。小六臉上沾著血,朝我指了指大營裏躺著的、一望無際的傷者。有人還掙紮著活命,有人也許已經魂歸天際。而在這裏,甚至無人有暇為他們的死駐足一刻,哀悼一瞬。我奮力搖搖頭,將腦海中鋪天蓋地襲來的淚意拋去,抱起藥箱走到了下一人的麵前。“有人會為他落淚。”小六說,“你隻要負責救人。多救一個,落淚的人就少一個。”第192章 繡花黃昏漸近,整座大營下的沙地都滲著淋淋血色。逝去者的屍首被抬出軍營,那些死裏逃生的軍士也隻是用眼看著,目送他們的離去。沙場之上,性命的消亡遠比我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快,快到我甚至來不及從心裏分出一絲悲憫給他們。沒有哭喊,沒有緬懷,他們是這樣輕而易舉地死去,正如一粒沙落入大漠般細微無聲。伽薩會這樣悄然無聲地死麽?我不知道。我抱著膝坐在一張臨時收拾出來的軍床上,倉忙整日後,軍帳內沉沉地彌散著一襲悲涼。幾名退下來休整的軍醫神色哀哀,狐醫一行人的麵色亦沉重,就連最愛說話的徐財都泄了氣。他萎靡地坐在地上,背脊軟軟地垂著。小六從淺紅的水盆裏擰出一方帕子,交給他擦去臉上的血跡。帳外的軍士傷亡不輕,送過來時多是血肉模糊、四肢殘缺之狀。我追問過,說是拓骨人新製了什麽兵器,能從中射出火球來,一近人的身就如煙花般炸開,將人炸得血肉橫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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