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未必?什麽未必!”我突然發瘋似的撲向他,“你不明白,我卻清楚得很!從小到大,凡是我想留住的人無一不是傷殘身死,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就算這次無虞,還會有下次,萬明年年都打仗,年年都動蕩,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放棄,他寧願自己身死也要拉它一把,早晚有一天,我會連他、連你們也失去。”“可是我究竟做錯了什麽,我已經……”望著小六驚恐的眼神,我重新跌坐在床邊,痛苦地捂著臉,“好像我去到哪裏,哪裏便會遭殃,哪裏的百姓就會痛苦。凡是近我者都無善終,凡是愛我者都不安寧。這究竟是為什麽?”“不是的,並不是你為他們帶去了災殃。”四姑娘坐到我身邊,輕拍著我的背。她聲音輕緩柔和,道,“是你選擇站在這些本就受苦受難的人身邊。可世事無常,我們不過凡人,這些並非靠我們一己之力可以抗衡。若你回首望,便知道萬明境內許多百姓安居樂業,難道其中沒有你的功勞麽?”我聽見自己無力地歎氣,“拓骨人屢次來犯,定然有賀加蘭因在背後驅使。是因為她恨我,才使得大家蒙難。”“若是這樣想,那不如……”小六突然插話道:“與其自責,倒不如你替他們報仇。反正淵國本就是你沈家的江山,按理說你也頂了個沈姓,拉她下來也是情理中事。”“我如何能……”我問。小六道:“我也不知,卻明白你現在這樣是定然不成的。不過你若是真心喜歡萬明王,你自己應當怎知道眼下怎麽做。”他揚手將那張信箋湊近了燭火燒盡,我低著頭兀自蔫了半刻,將穿雲抱在懷裏撫了又撫,卻疲於再言語。走到今日,若說不心灰意冷,決然是不可能的。我並非帥才,在這裏也不過是想離他近一些。光說些讓我去報仇的話,輕飄飄地如同空中雲絮,卻無異於異想天開。四姑娘又勸我幾句,帶著小六離開了軍帳,企圖讓我冷靜。可我心中早已荒草叢生,辟不出一條蹊徑。我還能做什麽?就算拚盡力氣,也不過是與他們同歸於盡。-“王後命末將前來,可是王有話吩咐?”次日,緹耶單膝觸地跪在我麵前。我手裏抱著穿雲,並不看向他,道:“我看了他的信……不過一些噓寒問暖的話。可我並未親曆過征戰,故而心中有些疑惑想請將軍解答。”“王後請講。”我的手指撫過穿雲堅硬的喙,問道:“萬明金甲驍勇,我一直有所耳聞。若要說敗,可曾有過?”緹耶一愣,粗聲粗氣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既然有勝便必然有過敗績。”他毫不客氣地問:“王後是擔心王無能麽?”我道:“我不懂這些,本也不該插手。我隻是擔憂,大漠地勢複雜,他去尋了這些日子也沒有結果,會不會中拓骨人的埋伏?營中傷病軍士頗多,從前也是這般讓他們留在大營中的麽?”“若是王也會在大漠中迷失,天下就無人能走出這片地方了。”緹耶道,“至於傷患,一向如此。王後有何話想說,不如直言。”穿雲在我懷裏小小地動了一下,我指腹一痛,已現出一個血點。我撚開了血,道:“他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來。我雖頂著王後的名頭,也如將軍所見,對排兵布陣一事絲毫不通。我想拜托將軍操持營中之事,千萬要護住營中諸人,至於王……”聞言,緹耶驟然抬眼,警覺問道:“王後可是知道了什麽事?”他試探著問:“王後的意思,是要離營麽?”“我已寫信告知晟都女君,不日便將有援兵前來。這些日子請將軍務必小心,決不能讓拓骨人趁虛而入。”我避而不答,隻道,“拓骨人背後站著的是我的死敵,今時今日既到此處,萬沒有棄大家而去的道理。不論如何我都會在此處,就算刀劍在前也絕不閃躲。”緹耶眼裏突然一亮,如兩點火星迸入幹柴之中。他抱拳道:“好!王後既然如此,微臣定誓死護衛大營,不死不休!”他披著滿身金甲離去,日光在空中一旋,折出了耀眼的光芒。我方敢抬起腫脹的眼,望向他堅定的背影,酸痛的雙眼幹澀不已。未幾,我依舊垂下頭,抱著穿雲輕輕地歎氣。大營中留守的兵力本就不多,若是此時再遣一隊人馬出去找,營中放手空虛不說,必然還會驚動了拓骨人,也鬧得自己人心惶惶。伽薩……但願他吉人自有天神庇佑。若無法……我閉上眼,搖了搖頭不再想,隻是將收在身邊的那張畫重新捏在了手裏端詳。其實那小人畫得也不算極醜,指不定他還精心地練過技法,隻是實在不得要領才畫成這樣。“其實他能畫就很好了,世上多少人不肯為愛人畫像呢。”我默默地,反而替他開脫起來,“你說是不是?”穿雲在我懷裏扭動一下,我垂眸看去,它已經閉上眼小憩。良久,我幹澀的眼裏終於醞釀出一滴眼淚,落在了它的稀疏的羽翼上。-又過數日,未有音訊。紅日一點點沉下,我目光定定地盯著被風堆起的沙丘,眼裏的光一並消下去。拓骨人沒來,失落在大漠裏的人也未歸。緹耶大約猜到了些什麽,也隻惡狠狠地趕走那些疑惑的下屬。整個軍營平靜得像風雨欲來前的湖,而血腥氣依舊盤旋在上空。我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服,在領口上摸到了一朵小花。我替他繡上了,可他已經拿不到了。靜靜垂著的門簾突然一晃,我眯起眼還未看清,就已被巨大的白狼擠歪在座上。“踏霜?!”白狼用吻親昵地在我頸側蹭了蹭,噴出的熾熱鼻息擾亂了沉靜如水的軍帳。我抱著他的頭,好似突然活過來了,抬眼朝外望去,伽葉活動著肩膀正走進來。在他身後,是列隊整肅的男女老少。他那雙多情的眼一挑,我的眼眶突然就濕潤了。仿佛終於看到一絲希望,將渾身的戒備都頃刻放下。“我就知道你不會走。”他坐下,“瞞著他們很辛苦罷?”我抱著踏霜,半張臉埋在它的毛裏,緊閉的眼角滾出淚珠將白毛濡濕,“你王兄他、他一直沒有消息,這都快二月了,我什麽都問不到,沒有人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把穿雲放出去不過幾日,它便自己飛了回來,腿上的信筒永遠是空的。”“阿殷也放了不少鷹隼去探。”他觀察著我的神色,而後道,“你聽說了罷?拓骨人新研製出了一種兵器,遠遠射出來,碰到人的身子便炸裂。”“是。”我抹了把臉,微腫的眼接連眨了許多下,“我記得宴月碰過這些東西……”“不錯,宴月確有天賦,不日便弄清楚了其中的關竅。如今軍械處試著製出了一批黑管,我們已帶來了。”伽葉把外頭那些玄色的兵器指給我看,“被他們炸了這麽多時候,總算該還擊了。”“那伽薩……”我推開踏霜快步走到他跟前,哀求似地問,“你知道他如何了麽?”伽葉的神色凝了凝,默不作聲。我失望地將目光落下,慢慢走回了座上。踏霜湊過來用舌頭舔我的手指,我撫了撫它的後頸,問:“他是不是真的……”“暫且還無音訊。”伽葉道。我努力地點點頭,手指無措地在踏霜的白毛間穿梭、遊走,微張的嘴唇輕輕顫抖著,幾番掙紮後終於被吸入腹中的夜風嗆住。我倉惶地抱住踏霜,用力控製著聳動的肩,喉中卻還是發出了輕聲的嗚咽。白狼不安地蹭著我,濕漉漉的毛被蹭成幾縷豎在皮毛上。伽葉道:“若不是到了必要的時候,二哥不會親自上陣。他想為軍械所爭取機會,又不忍冷眼看著那些不明所以的士兵上去送死,才非要親自領兵的。”我隻顧著點頭,已然聽不進他說的話,隻是在屢次絕望後,下定了決心般地,“這些日子我都瞞住了,除了緹耶將軍與那幾個狐醫,應當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你做得很好。”他說。“所以,”我抬起臉,胡亂抹掉眼淚,“如今你也來了,此處便不再需要我了。”伽葉問:“你想走?”我道:“我要去找他。”伽葉那雙像是永遠也睜不開的眼突然瞪大了,他的眼瞳晃了晃,問道:“你知道他身在何處麽?”“左不過是在大漠裏。”我說,“再不濟我就去敵營,總會找到的。”“你是傷心過度神誌不清了!”伽葉的聲音抬高了,“你一個人,又文弱,你要去敵營?!你知道拓骨都是些什麽人麽,你讓我怎麽和二哥交代?”“他從來都不與我交代,我有什麽好和他交代的。”我站起身,“他給我自由,就該想到會有這麽一出。”伽葉亦站起身擋在我麵前,“你這是去送死!”“我死裏逃生多少回自己都數不清了,哪一次不是人把我往死裏害,又次次僥幸活下來。”我道,“難道我還怕死麽?老天若是想收我,早就將我收了去,怎會留我到今日?從前奢夫人孤身闖敵營,今日我也去,也不辜負你們總說我狐仙降世。”“你瘋了?難道別人哄你幾句,你就成仙了?”伽葉不可置信地盯著我,仿佛在看什麽怪人,“我娘倒是心心念念著奢夫人,最後落得個慘死的結局。”“我不怕死。”我道,“可我若是不去,恐怕終生都會為此後悔。我不隻是為了他,也是為了我自己。我想再見他一麵,哪怕明知會死,我也想去。”“就當是我也為你們拖延幾日罷。”我這一生從未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如今諸事落定,再無牽掛,不如為此放手一搏。若是就此隕落,投胎做天地間自由自在的一隻鳥也好。我想做的事,就要放手去做。這是他教給我的道理。作者有話說:伽薩:啊可是我教你的好像不是這個意思第194章 脫險“其實他說得對,我就是瘋了。”我騎在踏霜的背上,背著宴月贈予我的黑管。它豎起雙耳聽我說話,厚重的爪沉穩踏在沙地之上,“若是隻有瘋子會去找他,那我就做這個瘋子。”依稀記得我頭一回爬上狼背的情貌,怯懦又狼狽地被嚇得兩腿發軟,嚷嚷著要從狼背上跳下去。可如今我再也不會怕了。踏霜是極有靈性的狼,帶著我在沙丘間隱蔽地馳騁,時而慢下腳步,將步子貼近地麵嗅尋伽薩的氣息,而後繼續堅定地朝著那個方向行進。此時此刻,娉姑娘應當扮作了我的模樣在軍營中糊弄人罷。我貼在狼背上,看著遠處的敵營越來越近。三日的尋找,最終將我帶至此處。踏霜帶著我遠遠躲在一座沙丘後,我抱住它的頭,從包裹裏翻出一塊肉幹喂給它。肩上的穿雲跳下來搶著啄了幾口,又矜持地蹲在了沙丘上。我將黑管抱在懷裏,父王的短刀藏在袖中,悄悄望了一眼,正見幾個已脫下了麵具的男人談笑著走過去,手裏都握著與我手中相似的兵器。我思索片刻,將穿雲放出去,自己躲在了沙丘後頭靜靜地等著天黑。搭在地上的手指無意碰到什麽東西,湊在鼻尖下聞了聞,是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味道。像極了當初我與伽薩在大漠中看見的,黑色的泉水。“奢王後,我借你的名頭許久。”蒼穹漸暗,群星閃爍其間。我口中喃喃默念,“若你顯靈,保佑我這一回。若你不肯……那是你無能。”想罷,我貓著腰鑽到了離敵營更近的一座沙丘後,嫻熟地從袖中掏出一副波光粼粼的麵紗戴上,張望片刻便見一個小兵醉醺醺地走出來。我摘下手上的一枚金環拋出去,滾落在他腳邊。他彎腰撿起,在掌中拋擲兩下,兩眼朝四處一掃,眼疾手快地將金環塞進了衣服裏。見狀,我又摘下一枚丟過去。他跟著金環滾動的痕跡一步步朝我走近,終於發覺了異樣。男人徑直朝我走來,我躲在沙丘後,握緊了手中的短刀。不料一人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將我抵在沙丘上,惡狠狠道:“你是什麽人?”我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壯漢,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隻好道:“我是過路人,與我家夫郎走散了,躲在此處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將信將疑地打量我好幾眼,幸而夜色已深,他盯著我的臉,忽而狎昵道:“原來是個美人兒。”他一鬆手,我便滑落在地上。嗅著他身上濃重的酒氣,又聯想到方才那人醉醺醺的模樣,定然是在開慶功宴。難道伽薩真的在此處?正想著,那人突然將我攔腰抱起扛在了肩上,“走,爺帶你去找樂子!”我驚呼一聲,又連忙捂住嘴捏住嗓,生怕露了破綻。先前被我用金環引誘之人也跟上來,喝道:“你們在行什麽苟且之事!”“去,幹你屁事!”我身下的大漢借著酒勁罵道,“老子撿了個美人兒,少來攪你爺的好事!”“什麽……美人兒?”那人斂起雙眸湊過來,又被對方推了一踉蹌。見我盯著他,麵子上過不去,當即就要發作起來。見狀,我忙添了把火,湊在那人耳邊嚶嚀道:“大爺我怕,他為何那樣盯著大爺?”“他就是個草包!”扛著我的大漢嘲諷兩聲,“哈哈”大笑起來。對麵那人更是氣惱,我軟軟道:“是,那位看著便不如大爺你,幸而大爺救了我。”那人氣急,大吼一聲便整個身子撞過來,將扛著我的士兵掀倒在地。我在沙地上滾了兩圈,顧不得摔得頭暈眼花,忙爬到一旁躲著,口中不忘道:“大爺救我,我可不想和那人走。”眼見他們扭打作一團,我連忙挖了兩捧沙將黑管埋起來。忽聞身旁一聲慘叫,原是方才搶我那人已被一拳打裂了顱骨,腦漿從裂縫中淌出來。我心下一驚,看著朝自己走來的男人,我隻好道:“大爺”那人蹲下身,揪著我的衣領道:“你看清楚,老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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