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可惜萬明沒有桃花。”“你若是不喜歡,”他估摸著,“還是挑件你喜歡的穿上。”我搖頭,喚白虹替我披上那件水紅的外袍,“你挑的,必然是適合我的。”“可惜萬明沒有桃花,”我道,“我穿給你看罷。”-萬明的春日是很不一般的,與其說賞花,不如說賞人。這裏的少男少女各個打扮得較花更豔麗,各色鮮亮的布匹都製成衣衫穿在身上,富家子弟額外配上奇珍異寶,在逐漸濃稠的日光下熠熠生輝。他們在集市裏穿梭,街頭小販敲起掛了鈴的手鼓,他們便挽起手來旋轉著起舞。長發與飄帶在空中揚著,濃重香粉味隨著激烈的鼓點漸漸升騰。不知是誰帶頭吆喝一句,便有人揚聲唱起一支古老的長調。聲音穿透大漠的黃沙,被磨礪過的沙啞聲音與清脆歌喉編織一處,仿佛喚起了萬明人沉寂多年的魂魄。我下了車,專挑人少的地方走,還是不時被人撞得一趔趄。伽薩眼疾手快地將我撈進懷裏,手自然而然地落在我隱隱作痛的左肋上揉了揉。“三月裏,萬明人都要過節。”他護著我挪過去,背對著那些歡悅的男女,不時被推一把,“已經多年沒有這樣熱鬧過了,且讓他們放肆玩一次罷。”“我沒覺得不好,新奇得很。”我踮起腳觀望著,突然從背後伸來一隻胳膊,攀住了伽薩的手臂。他也一愣,越來越多的人擠上來,嬉笑著把他拉入起舞的人群中。此時那些二三起舞的男女已裏裏外外地圍作了圓,彼此勾著手興奮地轉起圈來。我努力地在無數攢動的人頭裏尋他的身影,一不小心花了眼睛。低頭揉時,又不知被誰拉了一把,亦加入了他們隆重盛大的節日之中。這些人如同海浪,歡笑著,呼嘯著,將越來越多的過路人卷入隊列裏。有萬明人,也有相貌各異的外族人,或躍躍欲試,或滿臉茫然,皆不由自主地被拉著跳起了舞。我有些窘迫地學著他們的步子,不時向前撞一下,又向後踩一腳。來回幾次他們非但不惱,反而“咯咯”地笑起來,教訓似的在我臉上輕輕捏了一把。我不好意思地搓搓臉,低頭時卻也不自覺地勾起唇,與他們挽起手繼續蹦蹦跳跳地去搜羅躲在角落裏偷偷打量的異族人。待到一曲舞畢,已日薄西山。他們呼啦一下散開,各自又找起了舞伴。我立在原地喘著氣,麵上笑容隨著四處尋找伽薩的目光不斷挪動而逐漸僵住。人太多,我們像兩尾被浪衝散的魚,誰也無法找到另一個人的蹤影。四周的小販殷切地跟上來向我展示他們兜裏的好寶貝,我卻無心落目,隻是焦急地在集市裏轉來轉去。這裏實在太大,我又不熟地形,幾次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人煙稀少的地方,又匆匆地往回走。直到一旁的小販將我攔住,問我要不要一支仿淵國樣式的釵。我心煩意亂地隨意瞥了一眼,口中道:“好看好看,別給我……”“把這幾支都包起來。”身邊突然傳來個聲音。我回眸一看,伽薩額上掛著粼粼的汗意,顯然是剛剛找到這裏。我提到嗓子眼的心陡然放下,渾身的戒備與警覺都卸去了似的,上前幾步幾乎要撲到他懷裏,未幾又連忙停住了步子。“買這個做什麽?”我被腳下一刹弄得渾身不自在,隨口嘟噥著。“你說好看,”伽薩似乎沒有察覺我的異樣,他轉頭對著小販重複道,“好看就買,都買。”我道:“這都是姑娘家的東西,我又不好意思戴,才不要呢。”聞言,伽薩拿著那幾隻包好的、琳琅滿目的釵沉思了片刻,彎下腰哄我道:“沒事兒,我們回去偷偷戴。”作者有話說:前幾天生病了,不過現在已經好啦第188章 墜子黃昏之始,伽薩在僻靜處與青雲交代事項,我獨自坐在路旁一塊大石上,手裏握著串粗木串著的烤肉,無言地吃。城中的熱鬧隨著日頭西斜而褪去,竟要比退潮還快。此時日輪迫近了沙丘,無端生出一股荒涼的意味。我靜靜看著遠處伽薩的身影,落日講他的影拉得斜長而寡瘦,像一柄利劍插入地麵,可我卻怕一旁的牆柱坍圮,將他徹底砸斷。我不由地想起方才他在人群簇擁下玩弄飛鏢的模樣,臂上結實的筋肉不時拉扯一下,輕而易舉地將手中流星鏢飛擲出去,次次正中那圓盤,贏下滿筐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他想證明什麽?證明他已痊愈,能與拓骨人一戰麽?我不自覺咬緊牙關,握住木串的手開始不自然地顫抖,撲麵而來的香料傳入鼻腔。我肩頭一聳,打了個噴嚏。“可是覺得冷?”伽薩不知何時就飄到了我身邊。他將手搭在我肩上,自顧自地念叨著,“雖然開了春,寒氣還是料峭。”一件外袍便披在了我身上。我道:“不小心將香料吸入了鼻子,你嚐嚐這個就明白了。”說著將剩下那半串肉遞了出去。見狀,伽薩樂嗬嗬地彎腰湊上來,一手順勢握住了我的手,從串上咬下一口。我抿嘴細細打量著他的麵容,總感覺眼窩要比從前還深。忽地,他的眼睫如小扇似的一掀,金瞳從我麵上淺淺掃過去,雙眸突然就彎了起來。“你笑什麽?”我問。他臉頰一側被撐得鼓鼓囊囊,口齒不甚清晰地道:“眠眠喂我吃的。”說罷,他伸手將我從石頭上抱下來,撈起一隻手團在掌心裏。“這有什麽。”我嘀咕一聲,被他帶著往馬車處走。聞言,他偏了偏頭。嘴上雖不曾言語,身子卻悄悄向我身邊挨過來。我垂著眼偷偷瞄他腰上的傷口,又看向遠處幾乎壓垮了兩匹馬的大箱子。“怎麽買了這麽多?”我問,又猛地想起了先前的場景。晟都城中的集市星羅棋布,滿目琳琅幾乎叫我看花了眼。伽薩身為國主,自然也是個財大氣粗的主,隻要我的眼睛往哪一瞥,他就立刻掏出了錢袋子,一來二去恨不能將人的攤子都搬空了,害得我最後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萬一有你喜歡的,我就都拿下了。”他道。“揮霍無度。”我說。他“嘿嘿”一笑,也不反駁,雙手托著我上了車。我再次掃了眼那箱子,心上突然生出個好主意。雖說我用不上,總有人用的上。我可還記得,有個人天天攢著錢,就盼望著攢夠了禮去聘山下的姑娘。“既然是你送我的,”我的眼睛轉來轉去,挨到他身邊,“那我可就拿去借花獻佛了。”伽薩突然警覺起來,像隻炸了毛的大貓,連發絲都微微翹著。“眠眠想送給誰?”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伸手撫平他的發梢,“給故人。他照顧我多時,教了我不少東西,我還未謝過他。”聞言,伽薩的發絲險些又翹起來。我忙補道:“不是宴月,你放心,隻是患難之交。”“他心中有喜歡的女子,卻苦於無禮下聘,遭那家父母瞧不上。”我道,“如此,你我不如成人之美,也算是一樁好事。”他想了想,雖有些惋惜,依舊點頭道:“好。”正說著,馬車緩緩移動起來。我身子未及適應地一晃,伽薩忙扶住我的肩,擰眉讓車奴小心些。我掃他兩眼,將唇一勾,從袖中掏出個閃光的東西。“這是我從集上買來的,”我把那枚小小的鑲金翡翠墜子放在他掌心,“送給你。我記得你從前喜歡掛這些東西在身上,像隻發光的大黑孔雀,周身還會響。”他原先含情脈脈地望著我,隨後眉梢一抽,將那枚墜子掛在了脖子上。他問:“眠眠喜歡大黑孔雀麽?”“喜歡,誰不喜歡亮閃閃的東西?”我說,“隻是你再沒戴過那些。”伽薩沉吟片刻,手指撫摸著那枚墜子,道:“那些東西一來是為彰顯身份高貴,二來是……”“是什麽?”“萬明人總說,若有心愛之人,向他求愛時穿得越華麗越為上佳。”他垂眼看了看那枚墜子,忽地笑起來,“你說的對,大約也和孔雀似的。”“那你怎麽不穿了?”我問。他道:“我怕硌著你,也知道你不願接受我。”話音落了,我們二人一時都沒了下言。半晌,我道:“你戴上罷,戴著好看呢。”聞言,他久久地望著我。我撇開臉,他便重重地道:“好、好!”“嗯。”“可我送你什麽……”伽薩的目光又投向車後那兩匹馬,似乎在惋惜那些被我拿去送人的東西。我伸手戳了戳他袖中布包著的東西,“喏。”那幾支被他順手揣進袖裏的簪。馬車輕輕顛簸著,不知怎麽就將我的心顛得軟了幾分。我將他方才喜憂參半的神情盡收眼底,隻當要給他一顆甜棗吃,鬆口道:“晚上替我試試罷,偷偷地。”第189章 禦華燈初上,伽薩的鼻息輕噴在我裸露的後頸。我聽見他微微喘息,目光落在桌麵一支燃燒著的燭台上,伸手將它拿近了些。俄而後腦一陣刺痛,我倒吸一口涼氣,他猛然鬆開了手。回眸看去,那支細長的梨花銀簪還握在他手裏。我摸了摸後腦散亂的發,“不是這樣插的,我的腦袋都險些給你戳出個大窟窿來了。”伽薩有些笨拙地將簪放下,手指挑起一縷發查看了傷處,這才從後環抱住我,將下巴抵在我的肩上。“那燭火有些晃眼了。”他辯解著。我索性拿起燭台,端詳了片刻那紅燭中一汪清亮的蠟油,旋即將它遞到了伽薩麵前。隨著燃燒的火苗在空中一晃,伽薩彈跳似的躲開,接連後退幾步方才回過神來似的,一句話堵在了嗓子裏,“眠眠……”“你害怕。”我握住小剪子,剪去了露出的一節燭芯,口中道,“就這樣還想征戰沙場,別人放個炮就能把你嚇著了。”“我不是……”他反駁了半句,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噤了聲。我起身端著燭台向他走去,邊走邊道:“你怕火,是因為當初明月台那場大火麽?”隨著我的步子漸漸逼近,伽薩不斷向後退去,直到他的後背抵在了光滑的榆石壁上。他別扭地別過頭,“那場大火……”他好似想起了什麽痛苦的事,艱難地閉了閉眼,方道:“我隻知道那場大火讓我失去了原本該捧在手心裏的人。那段時日我總是夢魘,夢到你被大火燒傷,聽到你哭喊、咒罵、苦苦哀求,我卻沒能將你救出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可我如今好好地站在這裏,就在你眼前。”我道,“我並未死在大火裏。”他將緊閉的雙眼略睜開一條縫,飛快地瞄了眼那朵小小的火苗。我將它在空中晃了晃,他便又閉上了眼。我將燭台換了隻手,與他道:“我從前也總是被夢魘糾纏不休,想起從前那些死在大火裏的淵奴。”“那是他們……”“是,”我道,“我知道其中有賀加蘭因安插的細作,也知道他們被沈寶瓔收買,我最後的處境與他們的推波助瀾脫不開關係。可我看著他們被火燒死在眼前,還是不免害怕,不得不服用安神丸。久而久之我方發覺,這竟成了他們按在我身上最後的詛咒,他們害得我不得安生,死後卻還繼續折磨著我。”言及此處,我有些自嘲地一笑,“好不劃算。”“他們是活該,我呢?我也是……”伽薩搖搖頭,雙眼再次睜開時眼底滿是自責。“你盡力了。”我抬手撫上他的腹壁,隨後緩緩遊走至腰際。他的腰側一搐,抽身想躲開,我道:“至少你想過救我,也做了,就算我真的死於那場大火,也不會怨恨你,更何況我還好端端地站在你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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