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上的人都說長硯平安無事,甚至在官府前頭貼了告示,一副要昭告天下的架勢。這又是做什麽呢?“這就是你日夜掛心的那個?”徐財坐在我身邊,看著日頭西沉,“你究竟為何認定他死了?好好的人,被你哭喪了小半年呢。”“是旁人告訴我的。”我道,“我那時候病得迷迷糊糊,她一說我就全信了。”“所以你就去求了,呃,那個誰,然後又去求那個大奸臣?”徐財說,“多不值啊,給人兩頭騙。騙你那人可高興壞了罷?”“我不知道。”我起身想走。徐財拉住我,“那我可知道了。那個誰把這消息在各城之中張貼,就是在說‘看罷,我說他無事就是無事,不像有些人非要信人家的鬼話說他死了’雲雲。”我一聽,眉頭立刻皺起來,甩開他的手就往遠處走。其實這幾日我也思量過,捋清楚了不少當時的事。若是往最壞處猜,便是從沈寶瓔到禦醫,再連同著容安,全都與我為敵,處心積慮地坑害我。而那日桑鳩說去求了沈寶瓔才得見鄒呂,便是說鄒呂也與沈寶瓔聯了手。他們裏應外合,想置我於死地。而伽薩……我想起他就不免沉悶起來。他就那樣看著,置之不顧,最後終於厭倦。不論那杯酒是沈寶瓔擅自做主,還是他當真急於擺脫我這累贅,我與他都已經形同陌路。以後隻管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便罷了,何必再想他!“其實我並不這樣想。”一個聲音插進來。我抬眼,是小六抱著買來的三個包子走過來。他將油紙揭開,將唯一一個餡中帶肉的塞給我。大口咬下一口包子,小六道:“他也許還抱著一絲‘你的魂魄還留在世間’的念頭。”“所以他將告示貼滿了大街小巷,想告訴你這位溫長硯沒事,他沒有騙過你。”作者有話說:狼狼:我恨自己不能變成人第165章 客房狐醫一診便是半月有餘,往來的百姓熙熙攘攘,果然如徐財和小六說的那樣,萬明人並不如我從前看到的那般溫和寬厚。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性情舉止,更如淵國藏書中所記載的那般好鬥善武,更有甚者乖戾凶悍。而長居在萬明境內的異國百姓更是各有各的性子,一不小心就叫人著了他們的道。這一路上,我竟覺得自己像話本中過五關斬六將的人,恨不能多生出幾個腦袋來與他們鬥智鬥勇。“幸好你聰明。”小六照例抱著三個饅頭回來,隻不過因為缺錢,三個都小了許多,也不像先前那樣新鮮。他丟給我一個,坐在歪倒的枯樹幹上道,“我每次和徐財下山,一旦不看著他,他就會給那些人騙成窮光蛋。”徐財三兩口將那袖珍的饅頭吃完,腮幫子鼓鼓囊囊好似個小老鼠。他不滿地嚷嚷:“你胡說,哪裏就給騙成窮光蛋了!最窮的時候不還有你一口飯吃麽?”小六撇撇嘴,湊到我耳邊嘀咕:“他帶著我去翻爛菜葉和人家不要的肉。”我聽著,將手裏的饅頭掰開塞給他們兩人,“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些。”徐財大抵是真的餓了。他撩開的帷幔底下,露出的青澀臉蛋微微泛著紅,先是很不好意思地推辭了兩下,這才囫圇地塞進衣服裏。“我替你收著,等你餓了再吃。”他突然站起身,又湊到我身邊讀地上寫的字,“瓔?這是你那個郡主表妹?”我艱難地捏著樹枝,將那個歪歪扭扭的字劃去了。“你在擔心她受封王後麽?”他又盤腿坐下來,與我一起躲在矮牆後頭。我抬眼看了看他沾上灰的白衣,總覺得往昔狐醫清冷的模樣在心中日漸支離破碎。“我不信。”我說。小六問:“你那日怎麽信了?”我想了想,答:“隻是覺得日子熬得太艱難,心裏一味地求解脫。與其再等別的機會,不如就借那杯酒,起碼是死在他手裏。”“可是如今細想,那杯酒也未必是他給我的。”這十多天裏,“沈寶瓔”這個名字一刻也不曾從我的腦海裏散去過。從她第一次向我哭訴開始,我似乎真的將她當成了柔弱無力的女子。她是那樣的知書識禮,又是那樣的淒然哀婉,卻是蟄伏在暗處的一條美人蛇。不知是給太後教壞了,還是人真的變了。是她親口說不願遂賀加蘭因的願,也是她親手送我入黃泉,用與過去判若兩人的神情說著封後之事,仿佛名位已經成了她的全部。在我和伽薩之間發生的數件事裏,她似乎從未現身,可如今細想之下,她卻好像無處不在。殿中的炭火是她送給我的。自從她送過那些帶著香味的炭,我的身子便越來越弱,整日疼痛難忍以至於近乎奄奄一息。空青子說我體內陳毒鬱積,恐怕與她脫不開幹係。隨後她又借著我不能辨清是非之機,將長硯墜崖之事告知於我,旁觀我與伽薩爭執誤會。至於我這隻眼睛,這道被人蓄意扭曲縫合的傷疤……我摸了摸左眼,經過修整的傷口已經近乎於平整。雖有些微不可察的凸起,總體上已看不出什麽了。沈寶瓔,你究竟做了多少事,才等到將我推落懸崖的最後一步?那一杯酒,究竟是他給我的,還是你給我的?我丟下樹枝,抱著膝悶悶地看地上被劃去的字。“原想將宮裏的事全部忘卻,卻怎麽也放不下。”我自嘲道,“明明早已成定局了。”“刨根問底總比死得糊塗好,”小六說,“若是我,我也要弄明白。”“弄明白,然後呢?”徐財托著腮,“就算不是他毒殺你,難道還要回心轉意麽?我光聽著都恨死了。”我久久凝視著地麵,突然伸出腳,用鞋底蹭掉了地上的痕跡。黃昏時分,倦鳥歸林。天際傳來振翅聲,鷹嘯穿破了沉沉暮雲。我站起身,帷帽重新戴在頭頂上。縱然那杯酒不是他讓人送的,我在明月台裏所遭受的一切虐待卻當真是他的手筆。左不過是他想殺我,卻並不想用那杯毒酒殺我。像那樣將我困在囚籠裏,淩遲似的絕望而緩慢地感受著生命的消失,遠比一杯酒來得大快人心。也許在他心裏,隻有這樣才能為他枉死的弟弟償命。“不會回去了。”我說。-是夜。本當如先前幾日那樣,隨地找個廢棄的舊宅子棲身。偏巧這座城中有家富庶大戶曾受過狐醫救治,掏了銀子請去客棧休憩。那人年歲已長,談吐顯出幾分風雅,不必細問便知是讀書人家。他樂嗬嗬地說自家幼子得上天垂憐,已在月前赴晟都考科舉,如今留在王都裏做了官。“科舉?”我問。“是,聽聞是淵國那兒傳過來的。”富人道,“這科舉真是厲害,大抵就是寫些文章,誰想犬子也能得入王的慧眼。”“從前不是這樣麽?”我又問。“從前?哦,那可不是。”他道,“要先給大員獻禮,誰獻得最多,誰就得舉薦。要麽就是異族人來投誠,或有額外的路子。那時候誰敢肖想做官呐!”“幸好來了個淵國的王後……”他慨歎一句,搖搖手佯作打嘴的手勢,“罷了,如今不能提了。”聞言,我足下步伐緩了一瞬,身子掩到了幾人後方。小六回眸一瞥,心領神會地上前補了我的位置,同富人繼續談天。他問:“大人為何說不能提?是有什麽禁忌麽?我們常與世隔絕,求大人說與我們,也好叫我們避開官府那些橫禍,先受我一拜。”富人連忙製止小六,搖了搖頭,四顧無人方敢敲聲道:“先前不是說王後心懷不軌,意圖謀反麽?”“可我聽聞,那話本是無中生有。難道另有隱情?”小六接著問。“,雖說是這樣,可自從出了那事,王後就再無消息了。”富人道,“從前總聽人說王後四處施恩,鄙人……”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鄙人還盼著接王後的駕呢,可惜了。”我跟在後頭,雖不參與,他們的談話倒是一字不落地聽在心裏。“按大人的意思,王後有功在身,大概也不會真有什麽事罷?”小六的語氣裏滿是擔憂,“王是賢明的主,又與王後琴瑟和鳴,要不怎麽也聽不見廢黜一類的話?”富人又開始四處張望,而後用更低的聲音道:“大人果真是隱居世外。前些日子才聽晟都來的人私下議論,或說王後臥病宮中,或說……”他的聲音已弱化成輕輕的吐氣,“王後早已被處死,為了天下安寧才秘不發喪,!”我突然停住步子,問:“一條命罷了,難道還能讓萬明亂了不成?”陡然發出的聲音在靜謐夜色中顯得格外突兀。富人慌張地折返,伸手就要捂我的嘴,口中哀求道:“大人,我的好仙人,這話可不敢亂說,弄不好要割舌砍頭的!”徐財和小六一並圍過來,那人才道:“鄙人就這樣說罷,見過王後的都說他心善賽神仙,沒見過的呢,都說他是菩薩像裏裝的惡鬼心腸,這裏頭的門道亂著呢!”我不再多話,那人也恐自己言多有失,又送了我們半程便告了別。徐財道:“別難過,起碼還有人念著你的好。”怎麽外頭人都知道我死了?我心裏暗暗嘀咕著,從前淵宮裏的事半句都不會透露出去,晟都王宮的小奴嘴也太不嚴實了。若這樣下去,哪日裏宮中何處栽了花砍了樹,外頭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那麽長硯的事也是宮裏說漏了嘴傳出來的咯?說什麽一門心思想告訴我呢,他哪有那個心。我不語,抬頭仰望天上的一彎弦月,回想起即將離開淵國的那個晚上。小六和徐財已經跟著小廝上了樓梯,站在二樓給我指休息的客房。而原本站在那裏的,是長硯。事到如今,陪在我身邊的人已經換了一批。熱鬧,人也好相處,可惜終究不是從前了。我也再不是從前的我,不能有從前的心境,踏上樓梯時卻同樣愁腸百結。可是人總要向前走,也總會向前走。我循著他們走過的方向追上去,一步步向前走著。鞋底穩穩地踏在地上發出細微聲響,仿佛真的開始遠離往昔的時光。我下定決心與曾經告別,伸手推開那扇門去迎接新的生活。平淡、靜好的,永無風浪的日子。-那富人出手闊綽,徐財和小六也沒省著花。這間房裏的裝飾雖少,卻從簡潔裏另顯出一份罕見的大氣。不過他們到底是醫師,隨身攜帶的藥箱多少還是將這間屋子染上了草藥氣息。陡然之間,這屋子就生出幾分病意,仿佛有什麽得了傷病的貴人住過。明早走時,將窗開了收拾收拾罷,總不好給店家添麻煩。“省著些罷,別一夜之間就花光了。明日還得趕路,總得吃飽飯。”我端起桌上的盞潤了潤嗓子,卻始終不見裏屋裏傳來回應。隨手將白紗卷到帷帽頂上去,我托著手中的盞往裏尋人,卻整間屋子都不見人影。忽的,我從淌下喉的液體裏嚐出一股淡而甜的餘韻。熟悉,卻又令人心驚膽戰。這盞中不是水,是酒。甚至……是淵國釀法製成的桃花甜酒。如一道霹靂似的,我心中大驚,擱下酒盞就往外跑。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了沉重而疏於節奏的腳步聲。我呼吸再三,將白紗拉下擋住麵容,看準時機拉開了門就準備溜之大吉,卻恰到好處地一頭撞在來者的胸口。他悶哼一聲,我亦撞得頭暈眼花。“你!”那人身邊傳來個聲音,半是驚呼,半是訝異。刹那間,我突然醒悟了似的,將身子往側麵一閃,心中一麵深深地悔著,一麵拔腿就跑。誰知那人同樣眼疾手快,伸手便揪住我的後襟拽進了房中。作者有話說:阿眠:事不過三,事不過三第166章 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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