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誰沒有負過別人,難道還不容許我自私一回麽!我捏緊了瓶身,顰起的眉漸漸舒展,而後往下一壓,眼裏已平靜如水。-徐財和小六抱膝坐在門前的階上,各自手裏捏著個樹枝下五子棋。聽見門響,兩人齊唰唰地抬頭望過來,臉上說不出是期待還是關切。我知道,他們大概又賭了錢在我身上。我把那小瓶還給小六。他一掂量瓶子,隨即伸手到徐財麵前,“你輸了,銀子給我罷!”徐財不敢置信地湊過去,將瓶塞拔下來對著光瞧,而後問道:“你怎麽沒喝?”“想喝,又覺得不值。”我亦坐下。兩人對望一眼,徐財道:“我當你想開了呢,誰知道還是狠不下心,舍不得親親王夫。”他齜牙咧嘴地念最後四個字,帶著幾分嘲弄和諷刺。“不值?”小六暗地裏踢了徐財一腳。我托腮看著他們二人在地上畫的簡陋棋格,輕聲道:“他不配。”聞言,徐財張大了嘴巴,隨後想起什麽似的朝著小六伸手,“我贏了,快把那一錢銀子還我!”小六拍掉他的手,“你怎麽想通的?”“我這些年受過的恩總比受過的苦多,”我道,“這世上愛我之人雖不多,也總有幾個。為他一個人,將其他人都拋諸腦後,太傻。”“何況他們中好些人都已經不在了。”我撿起一根樹枝,見其上已經冒出了青青的小芽,“就比方說阿娘,梁府不認她,嘉王府又厭她,賀加也早已不存於世。若是我也將她忘了,以後還有幾個人念她呢?她雖亡故,世上總要有人念一念,否則她九泉之下該多傷心。”“不認她?這是什麽道理?”徐財問。我歎道:“她不從梁府定下的婚事,又不是親生女兒,梁府早已和她斷絕了關係。她總是很難的,她們女子在世上都很難的。”小六點了點頭,幽幽地盯著徐財。徐財的臉漲紅了,突然嚷起來:“你盯著我幹什麽,我對阿枝妹妹是真心的,她家人有朝一日總會認我的!”“我又沒提,是某人自己舍不得親親小妹。”小六陰陽怪氣地捏著嗓子。徐財的臉紅得像傍晚的霞光。他正要發作,小六突然抱起身側一個碩大的布包往我懷裏塞。“這是什麽?”我問。打開一瞧,是三卷整整齊齊的醫術。“師父說你若是想通了,就也別整日想著從前那些事。這些都是先生研製的藥方,老你得空就整理一番,謄寫出來。”小六說,“有些事情做總比空著好。”我遲疑地張開十指,“我的手……”恐怕已經寫不得字了。“你不試試怎麽知道呢。”徐財說。“再說了,”他道,“老二這些日子下的蛋可都給你吃了,這山上好歹也多了張嘴吃飯。”我終於聽明白了,他叫我別光吃飯不幹活。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作者有話說:阿眠過上了打工人生活!我過上悲傷上學生活t^t第163章 義診檀香嫋嫋,好似一抹仙靈鑽入空青子的白衫之中。他立在百眼櫃前,提筆蘸金粉在櫃上寫下藥名。我見他身長玉立,多有些道骨仙風,卻顯得尤為年輕。若是救過幼時的我,如今也該有不惑之年的跡象。又整日裏一襲白衣被身,醫術更是出神入化地高明,倒真像個仙人。我用筆杆撓了撓下巴,隻聽“啪嗒”一聲,筆又滾落在紙上,灑得一道墨痕似玄河潑落天際。空青子依舊背對著我,道:“如今不好好練,往後有後悔的時候。”“先生,”我道,“我這手還是無力,握不住筆杆。”“傷過的手,自然不能如常人般輕易地執筆。若是以後還想做些精細活兒,”他的臉微微向側一轉,眸子的餘光掃過我,“還想撫琴作畫,眼下少不得吃苦。”我心裏挨戳了似的,心情登時蔫了下去,“我彈什麽琴?琴有什麽好彈的。”筆擱在架上,空青子轉過身來,兩手揣在袖裏。我重新撿起筆往右手指間塞,用左手指頭一根根掰著右指,扭出個握筆的姿勢來。也像個鬆散的架子似的,勉強袈住了那筆。隻是不過一瞬的工夫,筆杆又從指間滑落,甩出的墨汁濺在衣襟上,烏了一片,像小孩兒時啼哭落下的淚。“我並未提。”他道。我搓搓手,索性不再管筆,“都不許提。”“憑空和他置氣呢。”空青子走過來,自桌上揀了二三張紙端詳。其上歪歪扭扭的萬明文字如螞蟻爬般七零八落地散在紙上,卻已經是我用盡法子才寫下的幾個字。那些更加不堪入目的,已經全然被我用墨抹黑了。這樣一雙連筆都握不住的手,哪裏還能撫琴作畫?就連去雞窩撿個雞蛋都艱難得很。“怕醃了這難得的清淨地。”我越發覺得索然無味,起身就站到了窗前。窗外已不見寒氣,地上冒出了青青的草芽兒,轉眼間春日就要到了。城裏的少男少女們又要結伴出遊了罷?不知還戴不戴淵宮裏傳出的絹花呢?戴也好,不戴也罷,這是他們的春天,已經與我無關了。聞言,空青子若有所思。未幾,他開口道:“既如此,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若是宮裏的事,先生就不必說與我聽了。”我耷拉著唇角。不知為何,空青子對宮中事總報以寬容的看法。他並不如徐財那般十分地厭惡宮裏人,甚至連伽薩……他明知道是伽薩傷我至此,卻總是閃爍其詞,似乎有意為其開脫。一時間,他那清風霽月的身影在我心中也庸俗了幾分,時而還不如徐財愛憎分明的好。人非聖賢,我在心裏勸自己。他救過我的命,兩次,不論如何我都應敬重他。想罷,我轉過身,“先生想說給我的,必然是要緊事。先生請講。”空青子打量了我片刻,緩緩啟唇:“前兩日至山下采買藥材,聽到一則消息。先王愛女伽殷公主有一位心上人,同樣是淵國來萬明的使臣……”“長硯?”我驚呼出聲,又連忙垂下頭去,生怕他告知我什麽噩耗,“他……他如何了?”“這也是宮中事。”他故作玄虛。我上前兩步,急切地哀求道:“先生,告訴我罷。我自幼視他為兄長,卻不想他因我受災遭難、了無蹤跡。先生,他、他如今可還好?”空青子點了點頭。我心中的一塊巨石終於落了地。“那他可有受傷?可還能治愈?”我又問。“他已到達邊陲之地,”他道,“一路順風,並未受到任何阻礙。”我張了張口,心中又驚又喜,卻也蒙上一層迷霧。沈寶瓔那日說他滾落山崖、生死未卜,鄒呂也認下是自己在暗中作亂,怎麽到他口中就成了一路順風呢?“先生,你是哄我。”我當即灰了心,重新轉過身去。窗外振翅飛過幾隻鳥,我噙著哀傷抬眼,“別哄我了。”“我知道你不肯信。”空青子道,“如今是二月末,等開了春,你跟著小五小六下山時一問便知。”下山?我也要下山麽?可我什麽也不會呀。“狐醫……下山行醫濟世,我一個傷患跟著下去恐怕幫不上什麽忙,反倒拖了後腿,敗壞了狐醫的名聲。”我低聲道。何況那山下在我眼裏就跟妖洞似的,指不定就碰見不想見的人了。再指不定,空青子與宮中人有來往,把我供出去可怎麽辦呢?“我隻問,你想不想下山?”他問。我心裏甫地想起溫辰,老老實實道:“想。”“可先生為何非要我下山呢?”我又問。空青子的眉微微挑動,默然不答。隻轉過身去,望著那一麵百眼櫃輕輕歎了聲氣。我聽他歎氣聲中帶著絲絲哀愁,不禁聯想起神農穀中人悲慘的遭遇,亦有悲傷漫上心頭。他們狐醫身著白色,大抵也是為枉死的族人守喪,就連逢年過節也不願脫下,隻在手腕上係一根大紅的綢帶算是迎了新年。我喃喃道:“狐醫總是衣白袍……”何等的重情重義。我正要為其不幸而歎惋,卻聽空青子幽幽道:“窮啊……”-“我們山上就是很窮的,”徐財背著藥箱,墊腳將帷帽扣在我頭頂上,“所以人人都要幹活,連隻雞都不能閑著。師娘腹裏有了孩子,以後花錢的地方隻多不少。”“怎麽這樣窮?就算你們每三月下一次山,醫費也不少罷?”我將折起的白紗打理平整,確保遮住了臉。“醫費?”徐財道,“義診哪裏有醫費呢?來求狐醫救治的大多都是掏不起醫費的窮人,否則早就自掏腰包去請城中醫師了。你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曉得有多少人拖著爛瘡和腫包,專等著狐醫下去救命的。”“竟然是這樣。”難怪他對我那顆珠子垂涎欲滴,恨不得含在嘴裏。狐醫貧窮至此,還能常懷善心,真是世間難得。忽的,我想起一事來,問道,“所以你們那日去亂葬崗是……?”徐財不說話了。他將藥箱往肩上掂了掂,步子邁得又快又大。我看向身側的小六,他簡短地道:“亂摸兩把,指不定就發財了。”“可惜有人出門什麽都不帶。”徐財又折回來,“那宮裏的牆都是白玉做的,你居然兩手空空地出來!”“我那時被囚在宮中,尚且無力自保。別說金銀,就連熱飯都吃不上一口。”我忽地想起過往之事,想起過去繁華傍身又登高跌重,想起那些永遠離我而去的人,俄爾又意識到這是我數日來有意避開不願提的事,兀自閉了嘴。小六問:“他連飯也不給你吃麽?”我搖了搖頭,“三兩天裏總有一頓。雖餓不死,卻也絕不好受。”說罷,兩人都無言了。我亦閉口,目光謹慎地望著前方一團團雲霧似的白氣。小六低聲嘀咕一句“怎麽這時候起霧了”,飛快從藥箱裏掏出小瓶,倒出三粒藥丸來,分我一顆道:“吃下去。”“這是什麽?”我匆匆嚼了兩下便吞入腹中,頓時一股暖流湧入身體,驅散了所剩無幾的春寒。小六抿著唇,囑咐我屏住呼吸,而後拉著我飛快地奔跑起來。白紗籠在麵上,將白霧與臉隔絕開。隻聽“颯颯”的聲音,約摸跑了半刻鍾方遠離了白霧。而小六抓著我的手因露在袖外,已經起了薄薄一層紅疹。“這是山腳的毒瘴。”他嫻熟地從藥箱裏取出一盒碧綠的藥膏,厚厚地摸勻在手上,“有這層毒瘴在,山下的病患就不敢湧上山頭去敲門。從前有幾個敢冒險的,全死在瘴氣裏頭了。”“他們若非到了緊要關頭,也不會冒死上去。”我道。徐財則道:“那我們呢?誰知那些人會做出什麽事來,從前打砸鋪子爭搶藥材的不在少數,還強綁了四師姐要去當媳婦。這些人窮,卻也惡得很!”“他們竟然這樣?!”我皺眉。“自然咯。你在宮裏,你又怎會知?”徐財一把薅起小六,推著我往前走,“他們見了你裝得多恭敬,私下裏該壞還是壞得很。”“裝的?!”我瞪大了眼,忙拉住他的袖子。小六抬臂悄悄杵了杵徐財的腰讓他噤聲,而後與我道:“總有些人心術不正,大多還是好的。隻是人心難辨善惡,別說是你,就連師父也被騙過。騙過一次兩次,也就明白了。”我聽了,心中很不是滋味。難怪當初鄒呂能輕而易舉地挑唆著百姓犯事,仗的還是我的名頭。我不識他們的真麵目,次次加以維護,隻以為自己在護著他們,殊不知是助紂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