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相知見狀,空青子幾步迎上去。我透過垂下的床幔,婆娑裏見那女子將一柄長刀“鐺”地立在地下。她皮笑肉不笑道:“聽聞哥哥自山下撿了美人回來,什麽模樣的妹妹,我也想瞧一瞧。”我暗自汗顏,卻又爬不起來,隻好默默陷進了被褥裏裝死。又怕她看見我麵上的傷疤,連忙將被子往臉上遮了遮。“相知。”空青子無奈地喚她一聲,讓開了身。女子帶著一身雪氣走近,撩開床幔盯了我許久,將被子掀開一個小角。目光凝在麵上,我不自覺出了身薄汗。“長得還算有幾分英氣。”她嘀咕一聲。“我……”“嘖,”她又道,“這嗓子聽著不大好。”我掙紮兩下,隻見十指上都仔細地纏上了白綢。白綢地下的骨節平整,不再如過去那般突兀崎嶇地鼓著。眸子朝床外側看過去,兩個狐醫少年立在遠處,嘴角抽搐著裝出一副老成模樣。“我不是姑娘。”我說。女子的眉微挑,又上下打量我兩眼,俯下的身子直起來。“相知,他是我過去遊曆至淵國時救下的病人。今日流落他鄉,我接他上山修養一陣。”空青子撣去她身上的雪,與我道,“這是我娘子燕相知。”燕相知這才卸下麵上陰陽怪氣的情貌,“我說呢,料你也不敢隨意接個妹妹回來。”她親切地又俯下身來,與我道:“原來是個淵人。我姓燕,小燕兒的那個燕,白首相知的相知二字,你說是不是很好聽?”“是。”我讚她,“清麗脫俗又不失端雅。”燕相知滿意地將唇瓣一勾,拎起她那把依在牆邊的長刀又出去了。我方舒了口氣,聽得空青子道:“三公子莫見怪,夫人她從前就是這樣的性子。”我點頭,問道:“叨擾了先生,是我的不是。”心下卻躊躇著如何將疑問恭敬地盡數問出口。空青子似乎看出我有話欲言,卻借口陪夫人先行離去。臨走時,他將那顆獅負重新纏繞好、掖在了我枕下,“這件東西還請三公子好好保管,別被我那混賬徒兒要去了。好生歇息,失陪。”那門簾外短暫地映出一弧清澈明亮的日光,轉眼又合上了。我徒勞地動了動唇,將目光挪回屋內。那兩個少年蹲在角落裏,將貼身荷包內抖出一粒碎銀,二人分好了,才得空來看看我。其中被喚作小五的少年離我最近,仿佛依舊舍不得那顆獅負,盯了許久才與我道:“喂,你就這麽被賜死了?”聞言,我像是被刀紮在心口,將眼皮垂下去。一旁的少年推了他一把,道:“世事無常,月相且有盈缺,何況人心比月還要複雜善變。他雖殺你,可師父救了你,說明你命不該絕。”“絕不絕的,沒什麽意思。”我說。少年凝噎片刻,“你這人真奇怪。”“他一杯酒就能叫你心甘情願地赴死,連自己的命都輕賤。可是師父呢?”他道,“師父出身藥人穀,他要救你這條命,少不得要傷自己的身子。”“先生為我至此,我定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道。“師父不要你什麽,反正你也沒錢。”小五說,“你老老實實活著,也就不枉師父救你,也不枉我和小六雪夜裏頂著風來撿你回山上,還不枉我輸給他的那一錢銀子。”我長歎一聲,“是啊,我如今一無所有,今生都……一事無成。”兩人麵麵相覷,隨後小六出去抱了條大黃狗來。“你的這些話,說給狗聽罷。”小六說,“這是我們老大。”我動彈兩下,小五貼心地扶著我坐起來,目光貪戀地撫摸著那顆自枕下掉出來的獅負掛墜。他是……當真愛財。“是條狗?”我詫異道。“老二是隻頂漂亮的大母雞呢,師父叫三哥燉雞蛋去了,就是它下的蛋。”小五說,“老大看家,老二下蛋,我們才能有屋可住、有餐可食,功勞大著呢。後頭咱們是按年紀排的,你別看小六這麽老氣橫秋的,今年才十六。”“過了明兒就十七了。”小六說。還是兩個孩子。我碰了碰手上纏著的白綢,斷骨處已不似從前那樣一碰就鑽心地痛了。可惜驀然想起來,伽薩那封狼皮軍書送到宮中時,我也才十七的年紀,不免又為往事傷心。他們像是不想讓我為從前的事分心,東一榔頭西一拐杖地說個沒完。我時而支起耳朵聽,時而又兀自沉浸在綿綿無絕期的悲傷裏頭。“對了,”小六忽然起身端來麵銅鏡,“你還沒見過自己的臉罷。”他將鏡子往我麵前一塞,也不容我拒絕。我知道他所言,指的是我已傷了的左眼。可怖疤痕橫在上頭,估計連他們也嚇著了。可當我抬起眼,鏡中人的那隻左眼上皮膚分明已經平整如初,細看方尋見一道淡淡的、猶如新生的疤痕。而那幹癟的眼眶裏被添上了一顆宛如紫玉的圓珠,竟也與完好的右眼別無二致。“說來也真奇怪。”小六道,“是什麽人替你縫的傷口?線粗就罷了,針腳也歪歪扭扭似蟲爬,他縫你的時候,你不疼麽?”“疼啊,”我道,“可是我太疼了,想喊也喊不出,任著他們用針在臉上胡來。”針尖穿過眼瞼那層薄薄的皮膚,隨後整個針身都在那半寸皮肉裏拉扯著,簡直要將眼瞼整個撕扯開。而縫線穿過圓孔時又是另一般的痛感,火燎似的,好似將肉都燙熟了。一針下去,我幾乎疼得昏死過去。嗚咽、嘶吼、叨擾,全然卡在喉頭。我虛弱地喘氣,疼暈後不過半刻又被劇烈的痛感喚醒。但見血淌滿了整張臉,身子卻虛弱得無法支撐我呼一聲痛。哪怕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抬起指尖推開禦醫不斷穿針的手。那一刻,我在心中乞求了無數次,希望自己下一刻便猝死過去。可是那時候伽薩在哪裏呢?我最想見的人不願見我,把我孤零零地丟給禦醫診治,任由他們給我上刑。“就算我喊疼,他也會斥我耍性子的。”我道。小六不說話了。不多時,小五又道:“你這顆新眼珠子是花了大價錢紫琉璃做的,雖然看不見,但是比從前好看多了,是不是?”“是。”我摸摸左眼,“多謝你們。”“你這雙手也是,”小六似乎從我的悲傷中回過神來,“替你縫針和接骨的是同一人麽?這指骨接成這樣,又囫圇地悶在裏頭,就算能長好,手也廢了。師父已經替你重新包紮過了,過三五個月就能做事。”他托著臉,幽幽盯著我,“你在宮中樹敵不少罷?出來時身上淤積了不少陳毒,輕則使人頭疼腦熱生幻覺,重則渾身無力毒發身亡,偏偏那日還中了見血封喉。幸好是給人丟出來了,否則你在宮裏長此以往,隻會死得更慘,連屍首都要腐壞。”“這人看似是在替你醫治,卻讓你的傷勢、讓你的病越來越重以至於幾乎到了不可救治的境地。要我說,你的眼、你的手本都不至於傷得這樣重。尤其是眼珠,若是師父來診治或許還能保住。到底是什麽人,這麽恨你啊?”-元月一晃就過了,我坐在屋前的樹下,看著燕夫人用小秤精細地稱量藥材。在此處住了一月有餘,我漸漸地清楚了這座小丘上的事。空青子原姓徐,名棋正,早年四處行醫濟世,中途碰見了如今的夫人燕相知,而後在萬明成婚安定。除了老大和老二,他統共收下了四名無親無故的藥人孩童,按順序依次取了名,叫徐三、徐四、徐五和徐六。小五和小六誰也不提取名的事,因著他們覺得這名字太過難聽粗陋,還不如叫小五小六親切。不過自我到這處,小五總是攛掇著讓空青子也收了我,這樣便多一個徐七出來,也多一個人同他們一起用這類醜名。空青子說不成,又說淵人最風雅,不如叫我給他們各自取個名。我隨口說那便叫徐財,小五竟很高興,嚇得我不敢再給旁人亂取名。自此,徐財成了兄弟姐妹們裏唯一一個有大名的人。燕夫人換下那身紅袍,著了件更顯清減的青色衣裙,方顯露出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狐醫每隔三月下山行醫一次,此次正是燕夫人帶著三四二人下山,聽聞山上多了個“妹妹”,這才匆匆趕回來。又給人家添麻煩了。我抱著膝歎了一聲。“師娘你聽,這是他今日第三十七次歎氣咯。”徐財用力杵著藥缽裏的草藥,“咱們這也不要叫搗藥軒,都快成歎氣軒了。”我抿住唇,一點聲音也不出了。燕相知抬眸瞧過來,招手喚我過去。她穿青色衣衫時便更顯得溫柔,婉婉道:“這世間許多事終難遂人願,莫說是你了,就是我呀,我從前也遇到過負心郎,如今不也過得好好的麽?”“什麽?”我看著她。“我並非一下就見著棋哥哥,而是先被父母許給了當地一大戶人家。那人吃喝嫖賭,偏偏有錢。”燕相知放下手裏的小秤,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道,“雖答應我收心,可從未有一日做到過。”吃喝嫖賭,這可算得是世間最惡的人了。伽薩呢?我想了想,他算不上。“那後來……”“後來?”燕相知掩唇,眸色卻漸冷,“後來我將他一刀兩斷,從此兩清,再後來便遇見了棋哥哥。”我道:“我亦想與他兩清,隻是……從前情絲萬千,斬不斷、斷不清。”“他也……他算不得什麽負心郎,他從前對我很好。”我道,“或許隻是我踏錯了一步,又或是我們二人各自錯了一步,我也不知怎麽就成了今日的結局。直到那杯毒酒擺上桌,我才知道彼此當真已經沒有了緣分。”“既然緣盡,就不必再念了。”燕相知說。“我從未想過會走到如今的地步,也不敢信。”我垂下眼,她青色的裙擺如碧波漾起,“過去經曆了許多事,我們都為彼此豁出過性命。那時候受多少苦都不覺得心碎,哪怕有誤會隔閡,過兩日也就好了。可是後來……我重病纏身,我身邊的人一個兩個都死了。”徐財努努嘴,不屑道:“這多簡單,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還有一句我不記得了。”“你不明白,”我猛地抬起頭,淚珠在眼眶裏蕩了一瞬,順著麵龐滾落下來,“我們是生死之交啊,就算情分不再,可是早已共曆生死。”徐財伸過手來,“兜著點,別把藥材打濕了,這批藥貴著呢。”“我有什麽不明白的,”他道,“你自己算算,他幹什麽非要你到萬明來?因為隻要有了你,你皇叔就會賠上許多許多的金銀財寶。萬明國庫空虛,正要這一批錢財來充盈國庫,且萬明技藝落後,你帶來的那些工匠恰好能為他們傳授教義技能。再者,淵國富庶而萬明窮僻,隻要你與他一心,肯定會纏著你皇叔百般對萬明好。”“隻要把你哄得神魂顛倒,他要什麽沒有?還有佳人陪伴在側。”徐財道,“如今他什麽都有了,你皇叔倒了、自己又沒錢,還得了重病。這時候你們那個太後又送來一個美人,不就同你皇叔那時把你送來是一樣的麽?”“他不是。”我厲聲駁他,又找不出旁的話來佐證,隻能在這短短的三個字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燕相知斟酌著我的話,終於道:“帝王之心最難猜,你我都是凡夫俗子,哪裏能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麽?或許有難言之隱罷,不過他既然不願留你,也不必太對他牽腸掛肚。你回去給手換藥罷,小五,你陪他進去。”-一路無言,我在前頭走著,徐財抱著搗好的藥跟在後頭。他後知後覺地憋出一句,“這都是我從話本上看的,你就當我亂說的好了。他究竟如何,你自己心裏才有評判。”“或許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我自知人在屋簷下,也不好與他撕破臉。何況若不是他們救我回來,我早已成了亂葬崗的一縷亡魂,“燕夫人說的對,還是一刀兩斷的好。”徐財默默道:“師娘說的一刀兩斷,是她提著那把大刀把那賊人砍成了兩段。”我一驚,立刻打消了這個想法。一時間,我們二人又相顧無言。轉過兩個岔口,藥房就在前頭,徐財又道:“雪化了。”聞言,我掃了眼兩側的草葉,翠綠如新。積攢多時的大雪,似乎一下就化盡了。“這段時日似乎要比過去暖上許多,雪也化得早。”我應道。“畢竟你被丟到亂葬崗的那天,”徐財道,“宮中失了一場大火。”“哪裏?”“你那時候暈著不知道,明月台起了一場大火。”他說,“整座高台由於是淵式建築,被一場大火吞噬坍塌,燒紅了半邊天,城裏跟入了夏似的。”“後來火滅了,你也就醒了。”作者有話說:眠眠擁有了,呃,美瞳(?第161章 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