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口中念著這兩個字,“次次都叫我放心,我還能將心放到哪裏去?如今成了這樣,別管我了。”“這次是真的。”伽薩急切地起身,陰影登時落在床前。我不知怎的渾身一哆嗦,向內縮了縮,他又坐下了,“我從前也並非棄你,隻是尚待時機將鄒呂一眾連根拔起。我自知叫你受了許多委屈,將來定然好好償你。”他拚命想著要說的話,我卻已經閉上了眼。“他們都很恨我罷。”我道,“有了那份訴狀書,不論是朝廷官員還是城中百姓,都恨死我了。”伽薩怔了怔,沒問我為何要頂罪。他隻說:“是鄒呂逼你認錯,我知道。朝中如今空缺頗多,明年三月仿淵國開科舉取士,還要你幫著留意。你先養好身子,等開了春我就放你出來。”仿淵國開科舉?難怪他要來寬慰我,原來是為了這個。我心中越發涼薄,“你的那些事,我不會碰了,也請你放心。”他麵上剛露出的一絲希冀轉瞬便僵住,而後消失在了深深的無奈之中。長久的沉默過後,他又試探般地伸出手,想碰一碰我的麵頰。我扭頭躲開,他便頹唐地耷拉著肩。“眠眠,”他口中念著,“眠眠,我是真心想待你好的。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著等你好些了,我就陪你去折梅花。我們去野原看月亮,去大漠看星辰,我一直都陪著你,還像從前那樣……”“從前?”我眯起眼,往昔種種重新浮現在眼前,卻好似已經度過了千百年的光陰。那樣遙遠的從前,其中埋沒了無數人的性命。還能回去麽?讓我踏著容安的屍骨,踏著溫辰的屍骨,踏著所有葬在火場裏的淵人的屍骨,假作無事去求一個從前?伽薩目光熾熱地盯著我,俄而又挪開了眸子,像是怕自己盯得太過用力令我厭惡。他滿懷的期待幾乎要從眼底溢出來,又被笨拙地藏起,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是從前從未有過的景象。我抬手抵在心口上,曾經如瀑布般噴薄的悸動再也不曾出現。如同沉入水底的月,或有殘影,卻也僅此而已。“現下想來,你我也算年少相識。”我道,“從前是很好的。”“是,是,”伽薩道,“你那時候才這麽高。”他用手比劃了一下,眼裏突然閃出一絲晶亮,“在你們那叫……粉雕玉砌的,那麽一個小娃娃。”“我喜歡,我從那時就喜歡你。”他說,“淵國非我故鄉,可我臨走時,竟想再留一日,想再見你一麵。”“你明白嗎?眠眠,你明白嗎?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伽薩身子前傾,那雙向來狹長的眸微微睜大,“這段時日裏發生了太多事,讓你過得好苦。是我不好,沒能護著你,如今已經塵埃落定,以後再也不會叫你受委屈。”自始至終,我隻是倚著身子聽。他道:“所以你安心養好病,等過了年,放一場盛大的焰火,燒盡往昔的晦氣。以後,我們還像從前一般。”聽到“火”字,我心下一凜。驀然抬頭,伽薩止住話,幾乎是哀求地等待著我張口。透過他的眸子,我仿佛又看到那一場大火及火中嘶吼扭曲的焦屍。“不,”我僵硬地在口中挪動舌,“不會有以後了。”作者有話說:統一回複:全都睡不著第158章 送酒“隻要我在一日,晟都、萬明,都不會消停。”我閉上眼,不再去看他的神色,“如今大家都不在了。我在這裏,不知還要禍多少人的性命。”伽薩的氣息驟然頓止,俄而短促地吸氣,又急急地喘去。他的聲音如同簷上的雪簌簌落下,四分五裂。“那些淵奴,對你有異心,所以該死。”他道,“我隻是借機除去……眠眠,往後萬事太平,你信我。”我搖了搖頭,不再言語。衣料重重地摩擦一下,伽薩幾乎蹲在床畔。我睜開眼,他已經略低於我。那雙金瞳以一種微微仰望的方式,注視著我的雙眼。“眠眠,這次是真的。”他的手搭在床邊,小心地碰上被褥一角。我將被子往後掖起,他局促地收回手,“我們這些日子曆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到如今。眠眠,你記得嗎?我們分別之時、絕望之時、痛苦之時,如此種種都挺過來了,眼下是黎明將近,我們……”我明白他的意思。當初幾番經曆生死離別,哪怕粉身碎骨也咬著牙想彼此再見。伏地討饒也好,裝瘋賣傻也罷,縱然斷情使我形同廢人,也未曾叫我動搖一分。我信他會平安而歸,信他會繼承大統,信他會護我一生,信他會與我白頭偕老。可臨到終了,才發現不過錯信。從前拚盡全力也要珍惜的“情愛”二字,竟是最易滾落塵泥、最形同草芥的不堪之物。長夜漫漫,不過是將一顆隕落之星最後的光亮,誤當做了啟明的長庚。“一路走來,確有許多難以釋懷之事。”我張口,“若你對我還有一絲情誼……憐憫……”“我對你一片真心。”伽薩的眉微微顫著,眼尾可憐地向下垂去。他的一片真心,便是變本加厲地將我虐死在這一座四方的牢籠之中。每每等我瀕死之時便匆匆來遲,好言相勸,施舍我一絲希望。而後繼續使我受凍挨餓,卻求死不能。在我眼前之人,與那東君殿中下令者,竟像是兩個人。我這樣一個人,被他置於掌心翻來覆去地玩弄、折磨、泄憤。到頭來,他還要與我論真心。我歎了口氣,低聲道:“放我走罷。”“什麽?”他似是沒聽清,一連問了數次“什麽”。“我如此惡行,按律淩遲處死也不為過。”我道,“明月台的主人當性情高潔,非我這等罪孽深重者可以住下。何況本也命數將近……雖說苟活幾日也就得了,可我在這高台之上、踏著冰冷的玉階,總覺得心中淒寒。若是你還肯念及舊情,放我出去看一看罷。”伽薩茫然地盯著我,隨後頓悟似的問:“你想去哪裏,我陪著你去,我們馭狼一道去。”我緘默了多時,道:“你我在一起,終無益處。”“你想走?”他終於品出了一絲言外之意,猛然站起身來,顫聲問道,“你想走?”“是。”我深吸一口氣,卻被嗆得咳嗽起來,嗓中滾出一絲血,“我如今……”我伸出手給他看,嘴唇不知是因冷還是因痛而哆嗦著,“已經沒有什麽能給你了,隻剩一條命。”無親無故,無人牽掛。淵國被賀加蘭因把持朝政,我對他的用處甚至比不上沈寶瓔。“我和鄒呂約定,獨身攬下一切罪責,他就放過溫辰,放過在萬明的異族百姓,放過所有人。如今……”鄒呂死了,不知還作不作數。我道:“這場怪病來勢洶洶,我撐不過冬日了。明月台太冷,我不想孤零零地死在這裏。”“這一條爛命,你即刻拿去也好。我死了,萬明才能真正地太平。”我斷斷續續地咳嗽著,肺腑震得渾身血肉都要碎了,“若是你肯憐惜,我想去宮外……尋個地方葬了自己。”“不。”伽薩的眼爬滿了血絲,他咬著牙,露出頗為殘忍且扭曲地神色。我長歎一聲,左眼的傷處開始隱隱作痛。每當淚水試圖同往常一般湧出來,那顆已經幹癟的眼眶便會劇痛不已,最後淌出粘稠的、混了血的淚。“我從小就被關在宮裏。”我想走,想尋個清淨的地方了結這一生,想離開這座吃人的金籠。我說,“若是來世生在布衣之家就好了。”伽薩的一隻手攥成拳,骨節處的皮膚繃得發白,發出“咯咯”的聲音。他的嗓音相比之下卻顯得尤為冷靜,“我不想你走。”我閉上了嘴。“你不能走,眠眠。”他道,“我找到了擅長淵國糕點的廚娘,這幾日就入宮。你喜歡什麽,就叫她做。再過兩日就是……除夕,闔家團圓的日子。”他立在那裏,宣判似的叫我好好歇息。隨後匆匆離去,仿佛在逃,又仿佛棄我而去。-次日夜間,便有小宮奴送了些東西進來,是萬明新產的礦寶雕成的一隻小狐狸,還有幾件他從前贈予我的物件。有個白玉扇墜,還有一隻手鐲,同先前伽薩畫的那張極醜的小人像。父親的匕首被他扣下了,明月台裏凡是略有些尖銳棱角的、能照出人影的,都被他盡數搜去了。傳話的小奴顯得尤為恭敬,遞上了筆墨說若是得閑便畫兩幅畫罷。我抬起眼,他也偷偷瞥我,未幾便嚇得瞳仁一顫,行禮告退。我垂眼看著小盒裏那些光彩照人的東西,隻覺得萬分嘲諷。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被他做得淋漓盡致。屋外灑金梅已盡數染紅,豔豔地在月色裏搖曳枝條。它翩然,借著夜色跳一支妖冶的舞。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立在了梅樹底下。那是院裏最粗壯的一株梅,張牙舞爪、熱烈鮮豔。一條遒勁的根略拱出地麵,似將醒的遊龍。我緩緩蹲下身去,探手觸了觸根下鬆軟的泥土。泥中摻了雪水,濕漉漉的一片。一朵雪花飄落眼睫上,隨後淌進眼裏,我抖了抖眼睫,伸手刨開了土壤。雙手纏繞的白綢泥濘一片,滲出血跡,我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忽而碰到個鐵硬的東西,竟不知是誰落在樹下用以栽花的小鍬。我雙手笨拙地夾著小鍬往下鑿,雪落滿了發時,終於挖出一個小坑來。那樹根歪歪地躺在一側,已經被小鍬鑿得斷裂,從斷口處淌出血紅的汁來。鄭重其事地,我哆嗦著手將懷中抱著的小盒放入沾染樹汁的泥坑之中,像是在葬一方棺槨。那小盒之中多了一片焦黑的木,是母親的琴。它跟著我從淵國至萬明,如今在這裏安息。一同下葬的,還有彼時之我。塵封入土,一別半生。年少種種愛恨嗔癡,不過黃粱一夢,縱有再多流連忘返,都不如在今日徹底埋葬。殘雪斂盡,我自白首。從此,再也不念了。我在雪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手腕仿佛被一股寒氣纏繞著拽向地麵。隨後小臂、兩肩、身軀,都好似結冰似的,內裏卻有血液流淌帶來的溫暖。抬眸望向那一輪孤清的月,滿地銀花開遍,月華為我之白綾。我呼出一口白霧,隻覺得渾身都輕鬆起來,心中已然再無可掛念之物。正要闔眼睡在樹下,身後傳來了踏雪的聲音。倦然回眸看去,來者提著一盞幽幽的紙燈。是沈寶瓔。-她穿著銀狐皮小襖,身子顯得有些臃腫。相比之下我這一身青綠的衣裳顯得寒酸又單薄。“表哥。”她扶我進了殿內,讓人替我撣落發上的雪。我動了動眸子,認出來人是桑鳩。他顯然比在我處時過得好了,袖口繁雜的暗紋似纏繞著的藤蔓。他不言語,隻用帕子替我擦去雪水。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好鬥之心,撐著桌勉強坐直了身子。屋內重新燃起炭,淡淡的香氣浮在空中。沈寶瓔的眸子轉了轉,讓人端來一壺熱酒,“我來時,萬沒有想到表哥會落入今日的境地。”“世事無常。”我的鼻音濃重起來,像是哭過一大場。她伸出兩根手指探了探壺壁,袖口露出一隻花紋華麗繁重的金鐲子,在燭火下幾乎要晃了我的眼。我抿住唇,偏過眼去。“我聽說,表哥在這裏缺衣少食,又受病魔纏身,尋了好幾次死。”沈寶瓔道,“心裏當真是……”她緩緩抬眸,眸中卻並非同情的神色。我眯起眼,心中生出一絲厭惡。“表哥還記得太後娘娘為何送我來這裏麽?”她忽而笑起來,明豔溫婉地彎著眸子。我麵無表情道:“她還不死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台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辛加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辛加烈並收藏明月台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