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成這副模樣,又是為了什麽?我微微睜著眼,目裏蒼茫的一片,像滿載的雪。左眼埋在綢緞裏頭,看不清一絲一毫的東西。整個顱都如碎裂般痛著,就連耳根、脖頸,一直到胸膛、指尖,都好似被萬千馬蹄踏過碾碎了,成一灘淒慘之物,被一張皮無力地裹著。耳畔海浪拍擊礁岸之聲此起彼伏,俄而又似刀刃相接的尖銳叫囂。溫熱的液灌入口中,有一片薄而甘甜的東西落在了舌上。我究竟是為了什麽,這樣折磨一番自己?皇叔說,高處不勝寒。可我偏要往那極寒的地方去爬,碰得滿身傷痕,殊不知立在高處之人未必想見我。都不過我的一廂情願,殷切地給旁人做嫁衣,最終落得如此田地。罷了,罷了。不過街頭望一眼,彼此都是年幼稚子,哪裏來的一見鍾情。我早該想明白,免去這一遭的苦痛。我闔上眼,將思緒盡拋諸腦後,在劇痛裏昏睡過去,又在劇痛裏驟然醒來。仿佛入了阿鼻地獄,生生受盡八重苦痛淩虐,才能得一絲安寢。不知過了多久,才如盤古開天辟地般將混沌割開一隙。桑鳩的聲音由遠及近,呼道:“我們公子醒了!”我動了動唇,他連忙又用小匙送一口參湯。左眼未有知覺,我隻能靠一隻右眼望他。“王和女君都守了整夜,公子可算醒了,嚇死奴了。”桑鳩撲在床邊嚶嚶地哭,豆大的眼淚直往湯藥碗裏落。我看著他,心裏複又想起了容安。若是他還在,興許也會這樣哭罷。他向來對我忠心耿耿,誰料最後竟走了歪路。可人生在世,總要跌個跟頭。就連我自己都走錯了路,撞得頭破血流。“女君……”我嗓中含血,嘶啞地摩挲著喉頭,“見……伽殷……”桑鳩伶俐,連滾帶爬地出去請了伽殷進來。她步伐利落,進門便喚我一聲:“嫂嫂。”卻沒了後文。我躺在床上,心道這副模樣恐怕驚著了她罷。“阿殷……”我喃喃地,將手探出去。那隻手上又纏滿了白綢,嚴嚴實實地捂著,像兩團雪。“你放心,我一定……拚盡全力……”我斷斷續續地說,嗓仿佛被刀劃開了,字扭曲著從口中滾出來,“我找他。”“嫂嫂,”伽殷不忍道,“你究竟再說什麽呀!宮裏的事有王兄頂著,你且放寬心將病養好了,什麽話後頭再說也不遲。”我目光模糊地看著她,大抵猜得出是她不想叫我傷心。可溫辰因我受難,我怎能袖手旁觀?“我一定……”我艱難挪動著僵硬的舌,卻再也沒有力氣說出半個字。伽殷令桑鳩又喂了我些許參湯,說了不少寬慰我的話。末了,她躊躇地問:“嫂嫂可要見一見王兄?他……他有許多話,想親口對嫂嫂說。”還能有什麽話呢?我與他相見,不過互相視若仇敵,誰心裏都不能痛快。況那日一見,已叫我近乎丟了半條命去。今日再見,恐怕也不得善果,何必相見?我輕聲道:“我累了。”“……不見了。”-歇了小半月,我終於有力氣挪動身子。不知是否見我太過可憐,伽薩鬆了手,讓人陸陸續續送來了些補品和衣物。桑鳩幾乎日日來問是否請他進來,我垂著眼皮,次次隻有一句“不必”。不想見,也怕見。日日憂心愁苦,不如索性不見。反正也是靠不住的人。“我讓你去請鄒呂,他可應邀前來?”我問。桑鳩手裏捧著藥,道:“奴去求了郡主搭線,鄒大人說今日午後可一見。其實公子見他做什麽,這樣的人離得越遠越好,奴見了他都覺得晦氣。”“他位高權重。”我摸索著將一件青色衣裳披上身,似乎比從前寬鬆了些。桑鳩替我將衣裳整好撫平,我抬手摸上左眼。禦醫的藥喝下去能止疼,卻也讓我反複記起插入眼中的那片碎瓷。那般深的碎片,我這隻眼大抵是保不住的。隻是這麽些時日過去,也未見過綢布底下的模樣。環視四周,殿內的銅鏡不知何時都收了起來。我摸著已然凹陷的眼眶,想來已經變得極為醜陋可怖。“去取鏡來。”我道。“公子……”桑鳩杵在原地。“我看一眼,不打緊。”我笨拙地控製著手指,顫巍巍將麵上的白綢解下。白綢沾染著藥粉,棕黃一片。桑鳩從櫃裏翻出一麵小鏡子,緩緩托到我麵前。十數日過後,我終於見到了自己瞎了的眼。那道傷疤穿過左眼皮,斜著亙過去,又遭人用針線細細地縫起,成了條扭曲的蟲爬在左臉上。眼眶果真空當當的,眼皮飛快地萎縮、衰老,薄薄地貼在眼眶上。真醜。“他從前總誇我的皮囊好看。”往後不會了。為這一張臉,太後的眼在我身上盯了數年,皇叔也在暗處等著我數年。往後容貌毀去,便也不會再有人對我生出種種臆想,不必再為此煩惱。許是好事。我將目光從銅鏡中挪開,兀自坐在了桌前,叫桑鳩烹一壺茶來,靜靜候著鄒呂的到來。茶葉在壺水中上下翻滾,隻聽外頭一聲通傳,那件刺眼的白色官服便落入我的視野之中。-鄒呂身上還攜著一股淡雅幽然的香氣,似是剛從明珠樓過來。他攏著大衫的袖,像尊毫無生氣的玉像立著。不曾想,求到最後,竟還是求到了他身上。我垂眼看著那壺茶被桑鳩提起,倒了兩盞置在桌麵上。我道:“你贏了。”鄒呂欣然受了這一句話,拂衣坐下。我抬起眼,他的目光飛快從我麵上一掠而過。“貴人,”他拿起那隻小小的茶盞在手中端詳,笑道,“罪人。何事見臣?”“長硯失蹤,與你是否有關?”我撐著立直了脊梁,肺腑登時一陣刺痛,隻能又將身子軟下。他見我無力模樣,心中猜著幾分,更有恃無恐起來,“是。”聞言,我心中懸著的一塊石頭反而落了地。“他是死是活?”我又問。鄒呂眯起眼似在笑,“是死是活,還得看主子。”“你想如何?”鄒呂將茶盞落回桌上,神色淡然自若,“國運動蕩,人心惶惶,貴人自幼養在淵宮之中,臣想問一問,你們沈家如何安撫百姓?”“除惡揚善,大赦天下。”我道。“非也,”鄒呂盯著我,目光漸漸幽寒,“當徹查上下,將禍首繩之以法。”我的眼瞳縮了縮,內裏一陣劇痛傳來,化作血氣上湧。我掩著唇連連咳嗽,一汪血自喉中淌出來,染滿了掌心。桑鳩慌忙用帕子替我擦拭血漬,間隙抬頭,似乎在哀求鄒呂。後者目光變得意味深長,並不言語。“你想讓我頂罪。”我含糊著,又吐出一口血,“究竟為什麽……你如此恨我?”“當今的王,自幼天資聰明,臣當初見他第一眼便知他是帝王之材。”鄒呂毫不避諱道,“臣嘔心瀝血輔佐國主,盼他成一代明君,名垂青史。”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自口中蹦出來,“既為國君,便不可行差踏錯,不可耽於情愛,不可誤入邪途,不可落人話柄。”“因而你籠絡朝臣,把持朝政……你分明是……”“臣”鄒呂陡然升高的嗓音打斷了我的話,他起身,居高臨下地說,“隻盼著王重回正道。”正道?難道我便是邪途麽?我咽下喉頭腥甜,不甘地閉了閉眼。鄒呂似有離開之意,我咬著牙喊他:“先生。”“你我之間的恩怨,實在不必牽連他人。”鄒呂挑眉,悠悠開口道:“邊疆戰事難平,百姓怨聲載道,稱王兵法有失。臣以為,他受人調唆、迷惑心智。”我抬手抹去唇畔血沫,道:“是我之過。”“國境之內異族頻頻作亂,擾得四海不得安寧。臣以為,有人故意攪弄風雲、為己謀利。”“是我之過。”“淵宮之中數次鬧賊,以致輿圖失竊,軍士血戰至死、馬革裹屍。臣以為,此事與宮中人脫不開關係。”我久久地盯著他那雙半斂的眸子,薄唇微顫,應道:“是我之過。”鄒呂再道:“邊陲之地淵國工匠以權謀私,勘察萬明地形、私撅萬明地藏。臣以為,不得命令,他們萬不敢行此事。”桑鳩抱住我,奮力地搖著頭。我萬念俱灰,隻道:“是我之過。”鄒呂自袖中掏出一卷紙呈在我麵前,數十條罪狀依次細細陳列其上。他是有備而來。“此乃訴罪書。”我抬眼掃過其上觸目驚心的罪行,是我之過、非我之過,盡數按在了我的頭上。“隻要我認,你就會放過溫長硯?”我注視著他。“溫長硯也好,郡主也罷。乃至於王,皆會平安順遂、長樂無恙。”鄒呂俯身,兩手按在桌上,陰翳便籠罩下來,“以你一人性命換萬明境內餘下異族人之命,臣以為,是利。”我垂下眸。是誰之過,從來都不重要。隻要能得最大的利益,就算明知有冤又何妨?此番道理,六歲那年我就該明白,卻硬是走到如今才可能信。“萬明的國運,隻能握在萬明人手裏。若不想國境之內數以萬計的異族百姓受你牽連”鄒呂抬指敲了敲那張薄如蟬翼的紙。“是我之過。”我抬手,將沾染血色的指腹按在了訴狀書上。第156章 送別暮歲之始,黃昏將近。自我在訴罪書上按下手印已半月有餘,溫辰依舊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