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悔恨良久,半晌方發覺口中苦澀。眼珠一垂,便見桑鳩端著碗藥在往我口中送,我驚慌起來,抬手將碗推翻在地。“這是什麽藥?”我失聲問道,“不是說不再用藥了麽?你為何又把它煎來?你!”“公子,公子!”桑鳩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這是新配的藥,不是從前那些,這是王叫人送來給公子服用的,請公子放心!”我偏過臉看向地上潑的那一灘溫熱湯藥,將信將疑地盯了許久,直到聽見那一個“王”字才落下了心,將身子緩緩靠回塌上。桑鳩驚魂未定地伏在地上收拾殘疾,我看著他,忽而抬手扶上了臉。“桑鳩,”我回想著自己近來的種種舉動,失落又困惑,“我怎麽成這個模樣了?”他“啊”了一聲,起身端來一麵銅鏡放在我麵前,“奴覺得公子還是從前的模樣。”“不。”我扣下銅鏡,“我像個瘋子,像個惡鬼,像條發了狂到處咬人的瘋狗。”獨不像個人。我從前不是這樣的。或許從我第一次從箱中拿出那瓶見血封喉起,冥冥中就注定會走到如今這一步。萬般苦果,皆由此起。“公子是傷心過度說胡話了。”桑鳩將鏡子拿開,端來藥替我換手上裹著的白綢。我頭一次看見了那雙經火燎過的手,亙著燎泡與蜿蜒傷疤,皮膚被不平整的骨硌出弧度。這雙手上沾染人血,老天要收去也不奇怪。我動了動手指,懲罰似的,一股牽扯皮肉的劇痛傳過來,叫我肩頭狠狠一縮。桑鳩倒藥粉的手亦受驚似的一頓,隨後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彈在藥瓶上,淡黃色粉末輕輕覆上傷口。腥苦氣味蔓延開,我疼得手指微顫,冷汗從額上滲出,大顆大顆地滾落在被褥上。疼到極處時,我想,若是沒有這一場劫難便好了。若是當初不去理鄒呂,或是當初就死在地牢裏,或是葬身獸台,又或是聽了皇叔的話求他庇護我,無論哪種情形,總好過今日無數人因我喪命。我一人的薄命,如何抵得過他們那無數條性命?勝負重孽,終究也不得好死。隻可惜我連死都沒能死在伽薩愛我的時候,生生將惡都赤裸裸露在他麵前,告訴他我是何其卑劣之人。風波過後,恐怕他都要恨死我了。還有伽殷……滿宮裏獨她次次親切地喚我“嫂嫂”,我卻為了與鄒呂鬥法而叫她與溫辰生生別離,如今又害得他們陰陽兩隔。她知道後該有多傷心呢?遠在淵國的溫伯父若聽到這個消息,又該有多痛心呢?為何偏偏要下這一場雪,我又為何偏要叫他去邊陲之地?倘若我什麽都不做,誰都不會出事。容安不會,溫辰不會,被燒死的淵國宮奴也不會。我痛苦地閉著眼睛,仿佛目不能視就能從如今萬念俱灰的境地裏逃開。複爾忽地睜開眼,起身就要往外去。“公子,公子!”桑鳩在後頭追我。我猛地站住步子,“我父親的匕首在哪裏?”“公子怎麽要這個……”桑鳩小聲嘀咕一句,還是翻箱倒櫃地找出來給了我。冰涼的鞘落在掌心,我奮力屈指,將它握在手裏。我要去聽政殿,我去求伽薩,求他多派些人替我找一找溫辰。哪怕隻有一線生機,我也要把他找回來,給伽殷一個交代。不能再有一個人因我而死,亦不能再有一對有情人因我而散。就算堵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要保住他。第153章 畸骨門前的侍衛死死攔著,我盯著他們手裏明晃晃的刀刃,向前邁了兩步。“退下!”那人吼了一嗓子,震下簷上一堆雪。我捂住心口,咬緊了牙關。“你們若是敢,現在就把刀按進我的脖子。”我喘著氣,身子被寒風灌得透徹,“否則我今日是必定要出去的。”“你還當自己是什麽金尊玉貴的公子,不過是階下囚!”那人又喝一句,掂量著手中刀。我逼上前兩步,眼看著刀刃就要抹上頸,他們終於扛不住退了一步。就這樣,我一次次逼著他們後退,後來這兩人仿佛想通了,把持著佩刀送我到了聽政殿前,像是在押解赴刑的囚犯。聽政殿的大門閉著,白虹訝異地瞪大了眼,猶豫著將一把傘遮在我頭上。彼時我的發已經全然遭雪打濕了,狼狽至極地貼在麵上,嘴唇因寒冷而哆嗦著。尚未開口,便聽裏頭傳來鄒呂慢悠悠的聲音。我臉色一僵,胃裏開始翻江倒海。白虹扶著我,躲到了簷下回廊處。“王上放他在明月台,是還存著立他為後的心思麽?臣上書十封,王上還是不能窺清。”鄒呂的聲音分外清楚地傳出來,白虹有些尷尬,搓著手想叫我站到別處去。我立在原地,聽著鄒呂慷慨陳詞,細數我的條條死罪。“罪人不可冊立為後,不可苟活於世!”鄒呂道,“何況王上實在不必忌憚淵國沈氏,他那親叔已成廢帝,沈鶴眠其人如今不過一介庶民,無法對王上有所助益,反易招致淵國太後厭惡。依臣看,王上若要保全自己的賢名,不如將他送還賀加蘭因手中,既能與淵國重修舊好,又能免王上心中憂患。”我聽著他的話,心如墜冰窟。這段時日,鄒呂不知下了多少奸計,總能背著人生出更加惡毒的念頭。如此,倒不如當麵對峙一番來得痛快。我推開門闖進去,果見殿內隻他們二人。伽薩麵上無悲無喜,隻在見到我時將眉一皺。我將他麵上變化盡收眼底,心下徹底涼了。“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他將手裏的奏章丟在案上快步走過來,眼睫上下一掃,“弄成這副模樣給人看像什麽樣子?”我盯著鄒呂,他攔在我前頭。“我不過一介可有可無的庶人,隨手一揚便能扔了,你說得好輕快。”我口中吐著寒氣,喉頭廝磨地沙啞。鄒呂攏了攏身上厚重奢貴的官服,並不說話。殿內炭火烘得像三月,我知自己站在這裏,是三人裏唯一的乞丐。“那你呢?”我轉過臉看向伽薩,他也盯著我看,從頭到腳,不知是什麽眼神。罷了。事到如今,我有什麽臉麵要他待我如往常。“我今日來,隻有一件事求你。”我艱難地握著掩在衣袖下的匕首,屈膝跪在他麵前。伽薩似是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半步,長眉又擰了起來。“你這是做什麽?”他有些慍,隨即就讓鄒呂出去。鄒呂慢條斯理地行禮告退,目光死死地盯了我好幾眼,仿佛在意猶未盡地欣賞我這副模樣。從前隻有他跪見,如今我也一樣,不知道他滿意沒有。“溫辰……”衣裳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我忽而覺得冷極,上下牙關不時因為打顫而撞在一起。“孤不會遷怒於他,”伽薩打斷我的話,“你先起來。”“……他此行墜入山崖,危在旦夕。我求求你,”我重重咳了幾聲,他又看過來,“多派些人去他失蹤的地方找,讓他活著回來。”“什麽?”伽薩語調裏透出一股古怪的疑惑,“墜崖?”“你不知道?”我抬起頭。他怎麽會不知道?不過照例瞞著我罷了。他在殿內來回踱了幾步,“你從何處聽來的話?”我腦海中閃過一絲茫然,複又明白了些什麽,“不論從何處聽來,我都已經知道了此事,也必然不會令他含冤凍死山崖之下。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都是你我之間的事,何必牽連了他。”伽薩麵上再次沉下來。他立在桌後,微微向前俯著身子聽我說話。“我隻求你派人去救他,沒有旁的心思。”“你為何斷定他墜入山崖?”伽薩問。“我……”我抿唇頓了片刻,隻能輕聲道,“我與他有書信往來……如今卻已有十多日未曾收到,聽宮中人說方知……”“道聽途說,就值得你這樣焦頭爛額地跑過來。”他道,“天大雪,你那鴿子受不住凍,有去無回是常事。你先起來。”“你不想派人去找他。”我雙手無力地垂在腿上,拇指按著鞘。“你究竟怎麽了?”伽薩趨履至我麵前,我抬頭仰望著他。從未有過一刻,我們之間的距離這樣遙遠。“若是病了就好好治病,少聽外頭人渾說。這樣跑出來,叫滿宮裏的人看你發瘋,你還有一絲一毫的自重麽?”他伸手,我猛地閉眼扭過頭去躲,殿內頃刻安靜了。伽薩的呼吸聲很輕,他隻是扣住我的後腦,潮濕的發像水藻般纏上他的手。“你是真將自己當作庶人,當作囚徒,是不是?”他道,“孤留著你一條命,不是為了叫你自輕自賤。”“容安已經死了。”我向後縮了縮,神思再次混沌起來。視線渙散、扭曲,唯一可見的僅有他那雙金瞳,“那麽多人都死了。可是溫辰……他從小陪我一同長大,我不想他死,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喃喃地,腦海中隻剩下這四個字,“你有什麽氣,都衝我來撒罷。隻要能換他回來,怎麽都好。”伽薩似乎生了氣。他鬆開手,帶去了幾根纏繞得緊的發絲,我後腦針刺似的一痛,仿佛有血湧出來。“就為了一句謠言,你要我抽調人力去千裏之外尋他。”他指著窗外,怒視著我,“外頭天寒地凍,就算他真的墜入懸崖之下”“你不想救他。”我淒然地歪倒在地上,“你隻是不想救他。就算你恨我,可是還有伽殷,你就當是為了她,再想想辦法。若是我自己能找到辦法,我絕不來擾你的,可是我真的走投無路……”“他的命是命,去搜尋他的侍衛的命就不是命麽?”伽薩喝道,“你可知道這樣的天氣會凍死多少人?今年大雪,都城外頭多少百姓穿不上衣吃不上飯,你還在使性子!”我的心髒劇痛起來,隨著他聲音的提高抽痛著,眼底開裂般地疼。可是我已經沒有淚能流了。悲戚堆積在體內橫衝直撞,幾乎將這副軀體脹得不成人形。終有一日,我就被這酸澀的海溺死了。“我已經……沒有錢給你了。”我蠕動著嘴唇。我已經沒有銀子,連賄賂守門的侍衛都做不到,連一簍過冬的炭也弄不來。像一條被抽盡了死的蠶,拖著空空如也的身子靜候著腐爛。已經……幫不了他什麽了。難怪鄒呂說,我無法對他有所助益。“對不起,”我說,“自我到萬明,似乎一向拖你的後腿,給你惹了不少麻煩出來,實在很抱歉。”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我默默地爬起身,隱約見他案上放著一尊金色的物件,是那人麵蛇身像。不知何時起,他又將蛇神供在了案上。“萬明從前總用王後祭蛇,以求國泰民安,我總將信將疑。”我抬手碰了碰那尊冰冷的蛇像,伽薩跟在我後頭,隻隔了一步。反正我也活不長了。我悄悄垂下手,脫下了匕首的鞘。悶響聲墜落地毯上,吸引了伽薩的目光。我握緊了匕首,十指鑽心地疼,“我不知還能怎樣報你這些年的庇護之恩,也無法償還自己犯下的深孽。”“我替你祭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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