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欲言,徐財再次按住了我的肩。他搖了搖頭,繼續反身去取藥。我心中憋著個忿忿又疑惑的念頭,直到又一個黃昏,小六收了攤,我才真正地能夠拉住他。“你給他抓的藥,隻是些再尋常不過的藥材。”我道,“他病得那樣重,為何反而糊弄了事?”小六卷起搭在台上的布,“正因他病重。”“什麽意思?”我問。“我診得出他時日無多。”小六道,“縱使延請世間名醫,用盡天下珍貴藥材,也無濟於事。不如開一方尋常藥讓他不痛不癢地吃著,心裏不記掛著病,走時也輕鬆些。”我心中一驚,忙問:“可你是醫師,怎能任他病死?他家孩子才那麽小,家中又足可見貧困潦倒,能讓個稚兒來,定是家中其他大人也不在了。老人家一走,那孩子該怎麽辦呢?”小六站直身子,雙睫上下一掃,“那你去救他。”“我才學了幾天醫……”“你不能,我也不足以救他。既然大家都救不成,難道要直白地告訴他等死麽?”小六難得地有了脾氣,抱著布與我道,“我們行醫問世,但求無過。醫師不是神仙,我隻救自己能救之人,至於那些不治之症,他們的死並非我之過。我已盡力而為,心中無愧。”我一時無言反駁,隻覺得不甘心,卻也實在無力挽救,隻能立在原地看著他們三兩下將攤子拆了,磚石重新堆在雜草裏頭。是啊,人雖靈巧,在天地間也不過如草芥一粒。妄圖以蚍蜉撼大樹,是癡心妄想。未幾,徐財冷不丁地從後頭攬了我一把,將我向前推去,“走了,別杵在原地。一會兒吃飯,我可要餓死了。”-“你不高興。”草草解決了晚飯,徐財躺在草地上休息,小六坐在了我身邊。“我覺得你說的對,心中卻不服氣。”我道,“不甘心。”“心善的人都這樣,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小六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裏頭是幾塊碎得不成形的糖,大概是糖鋪裏剩下賣不出去的邊角料。他塞給我一顆,又往自己嘴裏丟了一顆,“我從前也覺得這話不對,可後來就明白了。”我轉過臉,認真地聽他說話,稀薄的月光下,他那張稚氣的臉也線條分明起來。“為醫者,若是次次都要為別人的死自責愧疚,早就心碎而亡了。”他抬眼看向遠處的點點星子,眼裏映著薄薄的弧光,“我以前總是因為治不好別人而大哭,哭暈了好幾次。”他自嘲地笑笑,眼尾輕輕勾著,“可是這病也不是我讓他們得的,我已盡了全力,又何必鞭撻自己的心?我們本也無過,對不對?人之所以死,是老天要收了他們的命去,我們為人,別無他法。”他忽而看向我,我的眸子閃了閃,不答話。“人不是你殺的,別總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救不了的人死了,錯不在你。”小六說,“有時我看你傷心,私下裏反倒覺得不值,徐財也一樣。”我隨手捋了捋身下土地上新生的嫩草,努力控製著自己不去想那場大火,隻道:“徐財似乎不大喜歡我。”“他不是不喜歡你,是心裏有些顧慮。”小六亦拔了兩根草,又合起手拍拍塵土,“你知道為何麽?”“為何?”“當初人人都知道你和王恩愛無比,如今竟成了仇敵,還鬧出了殺不殺的事。徐財是個癡情種,喜歡山下西風村的阿枝有三五年了。你這不是告訴他,再相愛的人都會反目成仇麽?”小六口中慢慢地嚼著那塊糖,眼裏依舊是星光,“你讓他怎麽想?他也隻能說,那王本身是個壞種。”他一語剛落,伽薩的身影又浮現在我腦海裏。他身上那片醒目的燒傷,以及腰上那個血淋淋的大洞,再一次令我渾身難受起來。我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腰,那處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他……身上的傷,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問。小六歎了口氣,“舞刀弄槍哪有不受傷的?再說這等機密絕非我們這等人能夠探知,要不你去問呢?”“我已經死了。”我說。“你是不是心疼他?”他又問。“他都不心疼我,我為何要心疼他?”我轉過臉,去望天上的星星。可我一看見繁星,又隻會想起和他的往事。曾經在我心目中中那樣高大的英雄啊,如今究竟變成什麽樣子了。我心疼他,那我自己呢?從高台之上墜落的是我,倒不如心疼心疼自己漂泊四海、孤立無援。“也是。”小六說,“以後你就跟著我們一起,師父待我們如親子,他對你也是一樣的。既然大家都是世間流離的人,也算是緣分。”我應了聲:“嗯。”小六想了想,又道:“其實,你實在放不下也無事。”我的眼微微下垂,再次被他一句話引出思緒。細算下來,我跟著伽薩來萬明時尚未及弱冠,活的歲數不長,和他相伴的時候卻不少。那麽多刻骨銘心的經曆,那裏是一時半會就能放下的?就算心裏恨啊,失望、痛苦、悲傷,終究不能將他一瞬就從腦海裏抹去。年少情深的壞處便是往後也不知要熬過多少時日才能真正地算得上一句“放下”,恐怕此後一生都蹉跎在追憶最初的少年身上。但願有一日見了他能泰然自若地擦肩而過,不會再如昨夜那樣落荒而逃罷。“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小六搖了搖我的肩。我猛然驚醒,迷茫地看著他,小聲道:“我是沒有……”“我說,你要是實在愧疚,就老老實實地學醫。”小六的臉湊近了,那雙明亮的眸子閃如碎星,“以後與我們一起義診,救一個人就算抵一條命,這樣心上是不是好受些?”我先是一怔,而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說的“放不下”是指那些被燒死的淵奴。逝者已逝,用心去救那些仍在世上受苦的人,倒也不失為一種好方法。“好。”我說。小六眯起眼,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夜深,徐財睜開假寐的眼四處一轉,“騰”地坐起身來。他鬼鬼祟祟地爬到徐小六身邊,小聲道:“我就知道他放不下,你賭輸了,快把錢給我!”“沒錢了,”小六從地上撈起塊石頭塞進他手裏,“先抵著罷。”“沒勁。”徐財隨手扔掉那塊石頭,抱著膝蓋看身邊人摘草編螞蚱。其實山上人人都知道小六的天分比他好,就連編的螞蚱都要比他的漂亮七分,人也比他會說話。他悶悶地,“既然你知道他沒放下,為何不把真相告訴他?”小六手指一彎一收,挑出個螞蚱身子來,口中輕聲道:“他是多愁善感的人,看不得別人過得不好。就算王那樣對他,他也沒恨得咬牙切齒地要報仇。你說,他要是知道那傷口都是因為他來的,心裏要怎麽想呢?”“昨天那小奴不是說,王痛失所愛痛心疾首痛不欲生什麽、什麽的?”徐財也拔了根草在手上盤弄著,“你說這人怎麽這麽別扭,人在的時候恨不能虐死,人不在的時候就念著他的好了。”“其實我覺得奇怪。”徐小六回頭望了眼破敗的空屋子,確認無動靜後才道,“他要是做給百姓看,也得先昭告天下王後薨逝,才能顯出他如今夫妻情深。如今這樣硬說人還活著,身上的傷又是那樣的原因,不像是裝給人看的。況且昨日的小奴說,王的身子撐不住了才臨時下榻那客棧,他真要做樣子何必賭上一條命?”“那他這次出巡是為了什麽?招魂呢?”徐財問。小六白了他一眼,“師父定然知道些隱情,否則何必叫他收著那珠子?師父總是對的,聽師父的就是了。”“師父還讓你叫我師兄,你怎麽不聽?”徐財勾住他的肩,“快喊聲師兄來聽。”“少裝模作樣了。”小六拿起編好的螞蚱在他臉上打了一下,徐財飛快閃開。不多時,他又問起來:“那珠子到底什麽來頭?”“師父說,那是定情信物。”小六把螞蚱抱著的枝插在一旁的磚頭縫裏,“萬明王族年少時都戴抹額,抹額上鑲寶石,傳說能護人心神安寧,大抵圖個保平安的兆頭不過醫書上並無這種說法,自然我是不信的。”身邊的徐財聽了,倒是陷入沉思之中。小六見耳邊久久沒有聒噪之音,側臉看去,徐財正托著下巴出神,手中的草葉隨風晃來晃去。“你發什麽呆呢?”小六問。隻見徐財突然“嘿嘿”一小,兩眼放光道:“這個倒是不錯,等我攢錢也買一個送給阿枝妹妹,她一定高興!”果然這家夥也好不到哪裏去!小六又是一個白眼,丟下徐財兀自回屋睡覺去了。作者有話說:在薩老師眼裏的昨夜:一個小王八蛋仗著自己有幾分像眠眠,心懷不軌大逆不道地設計了誤入客房2.0情節第168章 所求草葉在木石縫隙裏綠得發亮,小六用藥鋤挖下一株塞進背簍裏,“你說這是什麽?”“細辛,”我坐在山頭的一塊石上,頭頂蓋著的鬥笠遮住了驕陽。如今六月裏,山上剛添了聲兒啼,人人都幹活更賣力些。我瞥了眼那完整而細密的根,“性溫味苦,主祛風散寒,與羌活、防風並用可止風寒所致頭痛。”“不錯。”他鼓掌,將身後的背簍放下,亦在石頭上坐下。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是山下重重疊疊的毒瘴,哪怕烈日當空,也沒能將那片白色雲海驅散半分。山下的人上不來,才能保山上人的太平。“你在看什麽,想下山行醫?”小六問我,“還是想山下的人呢?”“隨便看看罷了。”我起身,提起他腳邊滿滿當當的藥簍背在背上,小六跟著從石頭上跳下來。我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鮮還未結痂的傷痕,是今早偷老二的蛋時被它抓出來的。在宮裏時,這樣一道疤足可以讓滿殿裏的人騷亂一陣子,在山上卻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人人都為著生計奔波,沒人會為一道無關緊要的疤停下腳步。“師娘今日正好出月,師父說大家夥一起吃頓飯。”小六將藥鋤一並放進背簍裏,“七月裏是三師兄與四師姐下山問診采買。大約十一月裏,才輪到咱們下山,別急。”“我不急。”我道,“下山沒什麽值得急的,順其自然。”沿著嶙峋山路走了半個時辰,小六伸手要接我肩上的背簍,我輕輕地將手擋下。我與他們並無不同,也不用再特意照顧我了。“回來啦,”四姑娘手裏抱著個盆,剛從溪邊浣衣歸來。她抬袖抹了把臉上的汗,笑吟吟道,“今年的溪水比往年好了不少,不必尋老遠去找水了。你們快進屋去收拾收拾,一會兒吃飯呢。”“噯。”小六應了聲,接過她手裏的盆,“徐財又和三師兄一處呢?”“他倆一個燒火一個做飯,今日該讓師父師娘歇歇。”四姑娘雙目亮晶晶的,小六走在前頭,她與我並肩走著,“你在這裏住著還慣罷?若有什麽缺的,下回姐姐下山給你買,千萬不要拘謹。”“我都慣的,不必麻煩姐姐。”我道。四姑娘點點頭,仍舊笑眯眯地去和小六說話。她的左手不大利索,聽說是從前在山下給人綁走時,用棍子打傷的。三師兄說她那時嚇得瑟瑟發抖,眼裏噙滿了淚珠,心性卻還是堅強不屈的。後來她依舊溫和、明朗,將整個山居打理得井井有條。遠處的屋子飄著炊煙,燕夫人懷中抱著嬰兒坐在屋簷下,徐財蹲在地上用一隻已經枯黃了的草編螞蚱逗她玩兒。“怎麽才回來,師娘我都快睡著了。”她一見我們,終於從懨懨中打起精神來,哄了哄懷中的幼女,“囡囡也困了,是不是?”我小心翼翼地湊上去看了眼,是個乖巧漂亮的小女孩,縮在繈褓中恬靜地酣眠。“好小。”我說。“小孩兒麽,哪裏能大呢?”燕相知來了興致,將孩子往我麵前遞,“你還沒抱過她呢,給你抱抱這小崽子,也算領點貴人的福。”“我哪裏是貴人。”我口中雖說著,依舊慎重地接過來。她輕微地動了動,握緊的小拳頭隔著繈褓按在我胸前,隨後再次陷入安眠之中。隻不過一氣嗬成的幾個動作,卻讓我緊張得斂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可惜我如今沒有東西送給她。”我惋惜道。那顆碎珠子雖然貴重,陪著我落得這麽個結局,又是碎珠,多少有點不詳。從前能毫不吝惜地棄擲金銀,如今要用時偏偏一件也拿不出來。燕相知輕輕拍著孩子,“你沒有東西送她,我卻有東西送你。”她抱著孩子回了房,返身托出一隻小盒。盒中是十隻一套的指環,約莫三分寬,在陽光下光輝熠熠,不像是普通之物。“這是……?”“你的手受過傷,如今雖好了,到底還脆弱。”燕相知拿起一隻小環在我手上比劃過去,“此物套在指上能有保護之用,以免再次指骨斷裂。越是傷過,就越要好好養護。”“這不似尋常物,我不能受。”我將盒子合起,她卻索性塞進我懷裏。“我與哥哥早已商議了叫人製好的,你就算不要也來不及了。”她道,“放心,咱們這兒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個金掛呀金鐲的,就連囡囡也有個長命鎖。你既然長住山上,就是我們家人,合該有一個。”她將盒子給我,轉身進了灶屋。不多時,裏頭便傳來一聲笑:“好香啊,三小子又瞞著師娘搗鼓了什麽好東西?”我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打開了盒子。那一串指環堆疊著,外表光滑而圓潤,邊緣鍍著一層弧光。成色並非上佳,但勝在心意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