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意思是……”侍郎捋了捋胡子,花白兩眉間凝出一片疑雲。“我願與新王同往,請皇叔批準。”這事說對也不乏道理,按禮數斷沒有將前來朝覲的王撇在驛館卻叫人家的王後入宮的道理;要說不對卻也有另一番說法,世上首先便沒有封男子為後的例子。侍郎兩眉擰成一團亂麻,斟酌半刻,終於抱拳道:“公子請容臣向皇上請示。”三言兩語送走侍郎諸人,我這才有工夫喝口茶水。“他真是著急。”伽薩冷冰冰地冒出一句話,不滿到了極點。他這一路上多有不快,我抬指敲了敲桌麵,尋思須得找個地方叫他發泄一下才好。京中數個地方都被我細想一番,突然尋到一個好去處。-馬車走了半個時辰,破敗了許多的嘉王府終於出現在我的眼前。入宮之後,沈瀾恩賞似的鬆了鬆手,給我的大哥封了個郡王。雖然未能承襲父親的爵位,王妃與她的兒女們經過一年多的懸置,也不敢再有過多的期望,飛快地領旨謝恩。而我母親的娘家靖安伯爵府不知如何得罪了他,近年來也被沈瀾所冷落。簡而言之,曾經冷待、欺負過我母親的人,都沒得好下場。我不知也不敢說這是天意,亦或是人為。牽馬的奴上前敲了敲門環,出來應門的是曾伯。他的一隻眼已經生了白翳,走路也不似從前那般矯健了。我從車窗裏望過去,昔日他從街上將我抱回王府的情景還曆曆在目。“伽薩,你認得他麽?”我頗有些感慨時光飛逝,又埋怨歲月不饒人。“當初帶你出來玩的老伯?”伽薩盯著他的臉端詳片刻,得出了個結論。我點點頭,長歎一聲跳下車去,“他老了。”曾伯眯著眼打量了我許久,久到車奴不耐煩地想要催他跪下,那雙渾濁的眼裏突然漲潮似的漫上一圈淚水。他顫動著布滿深壑的唇,淚水落在粗糙白須上,試探著喚了一聲,“三哥兒?”“曾伯,是我,我回來瞧瞧嫡母。”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十分心酸,自荷包裏掏出些銀子塞進他手裏,“你的眼睛怎麽成這樣了?”“三哥兒回來了,三哥兒回來了……”他口中喃喃念了數聲,才幡然醒悟似的將兩手一拍,銀子也隨之滾落在地上。在我有些驚訝的目光裏,他幾乎是跳起來,往府內邊跑邊逢人便道,“三哥兒回來了,三哥兒回來了!快去請王妃,請哥兒姐兒。”銀子孤寂地躺在地上,我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伽薩用力攬了攬我的肩才回過神來。門後飛快跑來了個年輕的小廝,麵相看著眼生,許是家奴新生的孩子。他忙不迭彎腰撿起銀子,合在掌心搓了搓,抹盡了灰塵才遞到我麵前,“回公子,多年前王府曾遭了賊,失了一場火,塌下的橫梁正好砸中了曾大的頭。雖然人救回來了,眼睛卻瞎了一隻,人也變得瘋瘋癲癲的。王妃感念他是王爺的舊仆,沒舍得將他趕出去,就安置在外看門。”“請郎中看過麽?”我問。“看過,說是治不好了。”小廝歎了口氣,“不過奴聽說,曾大從前清醒的時候,倒是常常念叨公子的名字呢。”“他從前很照顧我。哪怕王府裏的人都不大喜歡我,曾伯對我卻是很好的。”我失意極了,瞥了眼那銀子,心裏有些後悔來這地方。他們過得不好,我如今回來,頗像個耀武揚威的得誌小人。“罷了,你收下罷。”我斂了心緒,隨意將銀子賞給小廝,同伽薩一起進了門。第94章 鬧劇歸時正逢初夏將至的作噩,融融日暈在重玄往複之間穿梭,竟能將協洽之初的那場積年舊雪化盡。往日奢華熱鬧的王府在蹉跎光陰裏撇去了錦繡榮光,一如女使們日漸樸素的發髻與衣著。她們很是怯怯地躲在角門處遠望一眼,目光大多是落在我身後跟著的異鄉人身上。伽薩抬眼打量著這破敗了的亭台水榭,無意中碰折了一支早已枯了的枝。“王府成今日這般模樣,大抵是皇叔的手筆。”我同他在前廳落座,兩個女使挪著輕盈蓮步捧上兩盞茶。其中一個年長些的,抬著一雙烏黑透亮的眼睛,謹慎地望了一眼伽薩。後者卻無暇回應她,隻是一麵與我說話,一麵去拿那盞製工精巧的玻璃蓮花托盞。“你這位皇叔還算有些良心,知道……嘶。”他話說了一半,忽地發出嫌厭的吸氣聲。抬眸瞧過去,那女使窘迫地縮著一雙手,指尖染上羞澀的薄紅。而伽薩很是不悅地將茶盞重重擱在托上,上下掃了她一眼,終究沒說話。這路數,不用猜我都知道是發生了什麽。從前常聽說京城諸府裏常有女使借著端茶倒水之由,與主人眉來眼去,以此抬高身份之事不在少數。我出行前便聽說,家中大哥還未娶親就有了個待收房的外室。也不知有沒有孩子。喔,似乎是有的。雖說是常事,可她們難道看不出我與伽薩的關係麽?算盤珠子都打到他身上去了,真是半分也不把我當主子!“三哥兒請在此處稍待,王妃片刻便來。今日正巧呢,大姑娘回門,兩個哥兒也在家中孝敬母親,如今三哥兒回來,這一家子竟算是到齊了。”另一個女使忙衝側旁使了個眼色,恭敬道。我端起那湛藍的盞子,見女使將方才那事草草揭去,心上有些不快,“她不是一向喜歡兔毫盞麽,怎麽如今用起這些了?”“今日不同往日,委屈哥兒了。”女使打啞謎似的露了一句,我自然知道是用不起那些一隻可抵一城的名貴之物了。看這兩隻盞子的成色,恐怕已經是府裏最好的物件。兩人婷婷嫋嫋地披著霞光退開,四下裏無人,我扭頭撇了一眼伽薩,默默地喝茶不作聲。三五息之間,伽薩便耐不住,酸溜溜道:“怎麽不問問我為何出聲?”我呷過清淺的茶湯,裝作無意問:“燙著了麽?”“她!”伽薩頓了一下,驟而壓低嗓音,卻壓不住抱怨,“她摸我的手。”“喔”我心裏亦有氣,隻是礙於身份不好發作,故意道,“我還以為什麽事呢,摸一下手罷了,又不會掉塊兒肉。我們家的女使雖說不是什麽小姐,禮數還是周全的。許是她看你長得俊,就動心了。”伽薩的眼瞳縮了縮,仿佛裂開了似的,又道:“她摸我的手!”“嗯嗯。”我隨意應了兩聲,瞧著他那副急切模樣頗有些可愛,像是被誰占了便宜似的, 心下才緩和些,“當初夜宴上女奴給你倒酒,你不是照樣喝了麽?怎麽今日被摸一下手就跟炸了毛似的。”“那是做給我父王看的。”“你們萬明的女孩兒把唇脂往我嘴上抹,某人不也挺開心的麽?如今到淵國,連摸一下手都不行了麽?”我又道。伽薩一怔,轉而湊過來捏著我的臉肉,“眠眠今日是敲打我呢,什麽舊賬都翻出來與我算了。”我掃他一眼,這才彎起眸子笑道:“我怎麽舍得敲打你呢?你有什麽要我敲打的?人家覺得你好看才上手罷了,難不成還要我醋麽?”“嘴上說著不醋,心裏早不知道灌了幾大缸了罷?”伽薩鬆開手,轉而來安撫我,“誰不知道咱們在一起之後,我連隻母貓都沒抱過。”“從前沒有,今後更不會。”我擱下茶盞“嗯”了一聲,隻埋怨道:“王妃真是越來越不會約束下人了。 但凡拿出當初整治我的手段,她們哪裏還敢勾引我大哥?”其實有今日一遭,也在情理之中。上回那些商人的腳程快,趕著就將萬明成色極佳的寶石送入了淵京。若說在邊陲之地,百姓大多還將萬明人當作蠻夷看待,越到京城則越多人覺得他們是住在大漠綠洲中的富豪。傳聞裏萬明遍地是金銀寶礦,珍珠鋪地、瑪瑙砌牆,連出恭都要用綠鬆石鑲金子做的桶。那些女使生出攀龍附鳳之心,倒也正常。隻是不該來搶一個名花有主之人,何況我就坐在一旁!正說著,忽聞一串腳步聲瑣碎而沉重地砸在地磚上。隻見外頭大步走來一個虎背熊腰、身姿挺拔的魁梧男人,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仿佛是來問罪的。“這是我大哥,名叫”我借著站起身的間隙,飛快與伽薩介紹,話還未完,一柄劍已經裹著寒光自鞘中拔出。伽薩眼疾手快地將我扯到身後,下一刻那利劍便直刺而來,又在距鼻尖三寸處頓下。並非使劍人停手,而是那劍刃被伽薩兩指夾住,竟叫我的大哥動彈不得。“沈虎材。”伽薩薄唇中突出冷冰冰的三個字,還未等後者開口便將劍往一旁撇去,繼而飛起一腳踹在他心口。隨著利劍砸落在地,伽薩不屑道,“你們淵人不是愛說什麽‘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麽?幾年過去,還是三腳貓的功夫。”沈虎材麵色鐵青,方才認出麵前這位周身罩在玄袍下的人。他雙眼一眯,似乎極力忍耐著心上的痛意,繼而轉向我道:“本王是沒什麽能耐,不比我的三弟,已經敢帶著蠻人登堂入室……你!”他被迫咽下了後頭的話,因著伽薩一腳踢起落在地上劍握在手中,將那劍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電光火石之間,我們的身份便逆轉了。我也不曾想到,與大哥闊別重逢竟是這樣爭鋒相對的場景。“你見過他?”我小聲問伽薩。後者則抬眸遠眺後頭匆匆趕來的幾人,其中不乏被女使攙扶著的、我那徐娘半老的嫡母嘉王妃。因而伽薩故意抬高聲音道:“見過,先前在大漠中被迫與淵軍兵刃相接,這家夥看似劍法驚奇,實則不過是個酒囊飯袋。”他刻意咬重了這四個字,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卒而一腳橫掃在沈虎材的小腿上,對方吃痛大吼,腿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伽薩依舊淡定自若地握著那把劍,嚴嚴實實逼在他脖上,左手甚至有暇端起冷茶嚐了一口。他緩緩轉動著玻璃盞,笑道:“聽說你整日舞刀弄槍地欺負人,孤還當是什麽好手,被孤從馬上踹下地都不用抬兩次腳的東西,少出來丟人現眼。”話音剛落,廳內突然響起一陣掌聲。廊柱的陰翳下露出一道俊秀清逸的身影,手中搖著一折十八骨的玉竹扇,扇麵後露出的眉眼溫潤含笑。“不愧是萬明新王,就是嘉王府也不放在眼中。”我的二哥沈鵠顯站在幾步開外,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大哥實在是失策。”聞言,沈虎材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我亦看得出他們兩人之間關係不大好。二哥看重出身清流,本想自考功名為官作宰、壓過我這襲了爵卻也窩囊的大哥,卻不想被聖上賜了個中散大夫的閑職。這賜官恰恰在大哥未娶妻便已有子嗣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更讓沈鵠顯認定是兄長不知檢點而觸怒聖上,阻了自己的仕途。想來這事也是沈瀾特意安排的,這些私事本就是秘而不宣,沈瀾有心讓它傳出去,隻需抬個手指就能鬧得滿城風雨。再借口曆練賜個小官,便能叫兩人大打出手。兄弟之間挑撥離間,他是最會的。王妃為兩個兒子苦心籌謀半生,最終卻落得個兄弟鬩牆的結果,兩人鬧起來甚至要把外嫁的女兒喚回家中勸解二人,實在叫人唏噓。“堂而皇之地入王府,萬明禮數果然不一般。”沈鵠顯搖著折扇,目光漸漸陰毒起來。“顯兒,莫激怒他,你大哥的脖子上還架著劍!”王妃撐著一束瘦影立在廳前,眾女使的簇擁顯得她更加瘦弱衰老,“三哥兒,還不趕快叫他把劍放下?”我環顧這一幅場景,竟有些可笑。人人都說伽薩要殺人,卻一同將沈虎材想要殺我之事略過。闔府上下,唯一一個真心待我的,還是他們最看不起的蠻族人。“二哥。”我按下心中怨意,抬腿繞過跪在地上的沈虎材,任他目光刀割似的碾過我的小腿,懟道,“是我帶他來的。若要深究,是皇叔要他來淵京赴宴,皇叔還不曾說過什麽,二哥倒是先來嚼舌根。殊不知說他入王府便是禮數不周,亦是在諷我,更是在譏當今聖上。”沈鵠顯藏在陰影中的眸子一凜,我貼近他耳畔,笑道:“皇叔不日便將傳我入宮回話,屆時,二哥的話,我定會一字一句代為傳達。至於二哥的鴻鵠之誌,恐怕就成了春秋大夢啦。”聞言,他陰冷笑起來,讚道:“三弟的口舌真是好啊,難怪能在萬明伺候男人。想來在宮中都是腳不沾地的,才能叫人這般為你出頭。”“二弟,別說了。”始終攙扶著王妃的女子終於開了口,話語裏透出三分焦急來。她眉眼低垂,柔順之間又透出些許悲傷,發髻高高挽起,已是嫁作人婦的裝扮,“三弟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大家坐下來親和地說說話不好麽?你們……你們何苦這樣,叫母親傷心!”我久未謀麵的阿姊,沈聽鸞。有外男在,她如今不便說話,更不能站出來。我見她著急地向前兩步,被身邊人飛快地擋下了。她身邊那女子亦是溫柔怯弱的模樣,無心綠的衣裙裹在身上,像極了禦湖畔纖瘦低垂的柳枝。大抵是我素未謀麵的嫂嫂罷。“阿鶴,別把這些往心裏去。你不在時家中發生許多事,我們也知曉你受了許多苦。”阿姊捏著絲絹揩去淚珠,“難得一家人在一塊兒,大家都住手罷。”“一個文官,未曾聽聞有何諫言,怕是口舌都花在虎狼之詞上了。”伽薩將劍一旋,刺破了沈虎材的頸側,登時血流如注。王妃與諸女使都慌了神,唯獨沈鵠顯麵上露出一絲得意神色。未等沈虎材哀嚎一聲,伽薩便先一步抬起劍柄狠狠杵了下去。大哥吃了一記重招,兩眼一翻便昏了過去。一道綠影匆忙撥開人群,跪在了大哥身側,卻不敢說話,隻是哀求似的望著我搖了搖頭。再下一步,便是伽薩提著劍要去殺我二哥了。“沈鶴眠!”王妃飛也似的撲到沈鵠顯身前,撕心裂肺吼道,“你今日這般耀武揚威地回來,就是為了搞垮王府的麽?你這淵京的恥辱,混血的雜種,我早就說過,你這孽障留不得,本該隨那老道出家去!今日若是連你二哥也傷,我咒你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王妃就是王妃,言語尖刻入耳,我狠狠怔住了。多年過去,我在他們的眼中還是這般低劣卑賤。“恥辱?”伽薩簡直要被氣笑了,他“哐當”一聲將劍擲在王妃足下,冷眼看著相護的每一個人,“你們在場的哪一個人沒有辜負過他?從小非打即罵、言語刻薄,那時候他隻有六歲,你們明知道他病了還更加苛待折磨。王妃?哼,你以為如今的安樂是天賜的麽?是他獨自在淵宮裏受盡了苦,才給你們求來的襲爵!”“孤從前還好奇,究竟要受多大的委屈才能叫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無用之人。如今開了眼界,倒是覺得他在這裏活的每一刻都是受罪。”他摟過我在懷,眼刀恨不能將所有人千刀萬剮,“孤不指望你們這些人能有改悔之意,你們欠他的自有孤來加倍補償。你們如今如何看待他都無妨,這世上有的人會愛他。”王妃麵上露出難堪神色,比起愧疚倒更像是所作所為被人抖落出來的不快。唯獨沈聽鸞落了淚,顫抖著唇瓣望向我道:“抱歉……”“鸞丫頭,你閉嘴。”王妃狹長的美眸裏生出滔天恨意,她自口中吐出一聲極為不屑的諷笑,“若非他在街上鬧事,何至於讓嘉王府顏麵掃地,叫他的阿姊連婚嫁都艱難?”她似是抓住了什麽把柄,一瞬又挺直了玉脊,目光攥住了伽薩,“說來也奇怪,他打的是你們萬明的質子,你倒是心胸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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