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薩一連追著我進攻了半刻,我一麵躲,一麵將樹枝上伏著的雪捋在手中伺機“回敬”他一把。兩人鬧騰了半宿,將平整嶄新的雪地踏亂,白中泛著斑斑點點的黑,活像從前宮中貴人們養的黑白花色的狸奴模樣。我一頭撲在梅樹上,暗香四溢的梅花佛若點點的星子在夜幕中墜下,落得我滿身。而伽薩自身後撲來,將我緊緊抱在了懷中,抖落了衣袖上沾滿的花瓣和雪。“眠眠,眠眠。”他嗓音沉沉,反複地念著我的名字,我亦從中聽出了幾分飽含其中的纏綿愛意。我的手心撫上他的手背,應聲道:“嗯,我在。”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我用目光攥住天際最後一顆未落的星辰,暗自慨歎若是時光永遠凝固於今夜此情此景該有多好。負責修剪打理梅園的宮奴們陸陸續續起身值班,伽薩與我十指相扣在園中小路上緩緩邁著步子,看那輪橙紅的圓日從雲層後躍出,為這片土地帶來萬丈光芒。不多時,遠處傳來一聲抱怨:“啊呀,是誰趁著大家歇息,將這裏作踐得一團糟?!”又過了些許時候,許是太久無人回應她,那女奴腔調裏帶了怒氣罵道:“真是不知好歹,可別叫老娘捉住你的辮子把你提溜出來,可不會給你好顏色瞧!”最後一字的話音落處,正是伽薩拉著我一腳踏出了梅園。我們二人相視而笑,他挑了挑眉,我吐了吐舌,一並躲走了。-雞鳴三聲時,我們才一路順利到了庫房裏。先前我從未進過這堪稱藏寶閣的地方,想來萬明的東西總不比淵宮裏的好,今日一見方知何為“麻雀雖小,五髒俱錢”哪怕是萬明這種小國,宮中珍藏的寶物亦是爭奇鬥豔,各有來頭。我小心翼翼斂著衣袍四處探頭,左手邊是萬明先王留下的赤金頭鍪,右手邊是預備著公主出嫁添進她嫁妝單中的玉雕綴東珠花冠。而眼前一物用極貴重的金絲楠輯翠羽的方盒罩著,依稀可以嗅見盒上熏過椒桂的痕跡。“這便是我要獻與你皇叔的賀禮。”伽薩雙手將那盒子打開,內裏原來籠罩在黑暗中的一物登時出現在我的眼前,集閣中諸寶光澤於一身。通體豔紅如血,瑩潤如蠟卻又不失耀眼光澤,枝椏舒展交錯而不糾纏,實在是世間罕見的珍品。“這是珊瑚?”我不自覺走近幾步想要細細觀賞,忽而想起來,“萬明連江河湖泊也罕有,你從何處尋來的珊瑚?這樣的成色,豈不耗費半傾國庫?”伽薩搖頭道:“眠眠,你再仔細看看。”他一副故弄玄虛的模樣,叫我心中更加好奇起來。走近了那狀如珊瑚的東西,隻見那圓潤光滑的枝椏裏竟是半透明的,更顯得此物莊肅中不失華貴之態。“這是紅寶石?”我圍著這約有一尺長、九寸寬的大珊瑚擺件轉了兩圈,轉身對伽薩道,“這是萬明盛產的紅寶石,這般成色足要比我們上回看見的還要好,我在淵宮中從未見過。”“正是紅寶石。”伽薩抬手撫上那透著寒意的大紅枝椏,“先前我請工匠連日趕工,把礦場裏所得的最大的一方紅寶石鏤雕成珊瑚的模樣。淵國多水而近海,每年進貢宮中的珊瑚不計其數,可用紅寶石精心雕成的大珊瑚擺件恐怕並不多見。我想著,若是此物能入你皇叔的眼,萬明便有了通商的底氣。隻是萬明藏書閣中關於珊瑚之說甚少,我擔心它不如那般真實。”他如釋重負地一笑:“先下看來,竟是足可以以假亂真的了。”“這倒是巧思,”我讚道,“紅寶石自古以來都是祥瑞的征兆,以往若有人得個蛋大的都要稱作是千金之材,這般尺寸的更是世間罕見。珊瑚亦是高貴之物,隻是在淵國見得多了叫人不覺得稀罕,這樣用大塊紅寶石雕作的寶物倒是更稀奇呢。”觀賞了片刻,我突然有些好奇:“既然萬明書中關於珊瑚的言語文字很少,你們是照著什麽做的?”伽薩神秘地抬了抬眉梢,麵上頗有些得意神色。我隻好抓著他的袖子好生央求道:“哎呀,好夫君就快告訴我罷。”未及,伽薩將那“好夫君”三個字聽得滿心歡喜,這才從袖中掏出張羊皮紙的小卷兒來。我邊展開邊聽他道:“從前在淵宮為質時,曾經見過宮中的珊瑚擺件,那時我年紀很小,又是頭一次見這麽稀罕的東西,便記在了心裏。這不,憑著記憶作了張畫叫工匠比照著刻。“隨著羊皮紙緩緩展開,上頭一盆樹杈子樣的東西徹底露了出來。像是盆海藻,又像是什麽亂草啊、須發啊之類繚亂的東西。我看得心中發笑,抿著唇隻能點頭以示自己在聽著。“怎的了?”伽薩後知後覺地察覺出我神色之中顯露的異樣,亦湊過來瞧了瞧那畫,“畫的不是挺像的麽?”“是啊,”我說,“是挺像的,比匠人雕刻得還要像呢!”第91章 臨行“皇叔的壽辰也太快了,這麽早就要上路。”終是臨到了踏上歸途的那一刻,我立在裝飾奢華的馬車旁,一麵捧著冊子核對即將獻給沈瀾的壽禮,一麵口中仍絮絮叨叨地與伽薩說著話,“原本還想著能在這兒多呆些時候呢。”囑咐過宮奴們仔細檢查車上的奇珍異寶,伽薩與我站在了一起,靜靜聽著我一遍遍埋怨沈瀾的壽辰時日太近。他聽得出我的言下之意是說戀戀不舍,卻也無可奈何,隻能拉著我的手不斷安撫著,目光不時飄向遠處。遠處的屋簷上,宴月獨自一人抱膝坐在獸首旁,手中拋動玩弄著一把梭鏢。赤金色落日的長河下,他孑然的身影多有些寂寥。“你要把他也帶回去麽?萬明是他的家啊。”我循著目光看過去,又將眼神收回了,“再帶到淵宮中有什麽用呢,沈瀾定然不會讓他繼續在樂坊裏呆著了。若是追查起當年春夜行刺之事,恐怕還會牽連到他,倒不如叫他留在此處。這些年,他在萬明應當也過得不錯罷?”“是他自己執意跟上的。”伽薩亦駐足,與我一同看著孤單的宴月。半晌,他默默道,“你知道是為什麽。”聞言,我心中略起了些波瀾,終究沒有說什麽話。宴月心裏有我,所以事事都願意為我付出。他在來時路上便救過我,如今我又要踏上歸途,他自然心中放心不下。伽薩與我相伴了這麽幾年,他怎會不知道常有一個身影在無人窺見處默默守著我呢?隻是不知為何,他並未阻攔,亦沒有遷怒於宴月。“世事終不能兩全,”我歎了口氣背過身去,重又將目光落在了車上,“伽薩,你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對不對?我有句話想說,你可千萬不要生氣。”“眠眠想說的話我心裏都明白,宴月從前是跟在我身邊的心腹,若隻是些藏在心底的念想,我不會斥責他。他喜歡歸他喜歡,我豈是那等與他拈酸吃醋的人?”伽薩摟上我的腰,緩緩抬步向前走著,餘暉將我們二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怎麽不是呢?”我口中低低嘀咕兩句,反問道,“你為何不吃醋?”“眠眠這般天仙似的人物,心地善良、乖巧伶俐,相貌又出眾,我巴不得大家都來喜歡。”伽薩雙眼微眯,伏出一對月牙似的眸子,唇畔噙住頑劣的笑,“但也要他們知道,眠眠早是個名花有主的人,叫他們狠狠地眼紅羨慕、氣得捶胸頓足,那情景不知有多好笑呢。”我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裏有話,故意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就一定是你的?就算我心裏願意,你又如何拗得過我皇叔呢?你不想要淵國與萬明交好了麽?”伽薩凝眸,雙眼滿盈著兩汪愛意地看著我,知道我心中由困惑轉為狐疑,他半晌才道:“所以我要將宴月帶在身邊。”“什麽?”我正要追問,伽薩突然指了指我們身後不遠處的宮門一側,道:“你看。”回首望去,隻見那處立著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似是在依依不舍地拉扯。我們二人貓著腰悄悄湊上前去,竟是溫辰和伽殷二人。“為什麽連你也要走?長硯哥哥,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伽殷張開手臂攔著溫辰不讓過,將臂釧上琳琅的玉墜甩得泠泠作響,“嫂嫂都已經原諒我了,真的,他說他不怨我。長硯哥哥,你留下來呀,我是真心對你好的。你也知道淵國險惡,如今萬明諸事安定了,為何不能留在萬明享福呢?將來我去求王兄賜婚,他一定會同意的,到時候你就是公主駙馬了,難道不比在淵國當官好麽?”溫辰眉尖擰起深深的溝壑,似有不忍之意,隻能一遍遍地解釋道:“阿殷,我當初作為副使來萬明,便是為了給阿鶴在路上作伴。按規矩,要來要回都是一並的,豈有讓阿鶴獨自歸去,而我留在這裏的道理?”“可是嫂嫂有我王兄陪著,你走了誰陪我呢?”伽殷急得眼眶通紅了一圈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她深深吸了幾口氣,方平複下波動的心緒,才繼續開口勸阻,“再者,王兄不是說會把嫂嫂完完好好地帶回來麽?屆時你也一定要跟著他回來罷?你去與不去,結果都是回到萬明,何必平白在路上耽擱這些時日?還是說、還是說你……”溫辰心中亦十分為難,“阿殷,回去複命是必要的流程。哪怕我已決意與你終身廝守,亦需要讓聖上、讓父母知曉此事,這才算名正言順。將來帶著聘禮回來赴你我之約,風風光光地成婚,不是更好麽?”聞言,伽殷垂眸思索了片刻,又提起鶯啼似的聲音低聲問:“那若是……嫂嫂回不來……”溫辰還未張口,我身側的伽薩倒是先按捺不住了。我拉住他的手,兩人照舊躲在門後偷看,隻露出兩雙眼睛。“那我便自己想方設法地回來呀。”溫辰雙手扶住她的肩,緩緩擦去了伽殷眼眶裏落下的淚,而後從袖中掏出個什麽物件來塞進了她的手心,“這個是我娘從前在寺廟裏求的平安符,從前我一直貼身帶著,如今就暫且交由公主保管了。”伽殷攤開手心看了一眼,隨即將那平安符緊緊握在了手心裏,仍是有些不放心地囑咐,“那你可一定要回來啊,長硯哥哥,你若是不回來……”“不回來就如何?”溫辰故意逗她。伽殷斂了眸中的淚意,麵上重又浮現出那般堅強的神色來。她甩了甩長發,道:“長硯哥哥,你可別忘了我也是會領兵打仗的。屆時本公主攻到淵京城門口,逼著你們的天子放你出來!”話音剛落,溫辰爽朗一笑,道:“那我還是自己回來的好!”伽殷點點頭,揚了揚手中的平安符,“帶著你的聘禮來換這個!”“好。”溫辰應下。“好!”伽薩與我躲在門後圍觀了這一場深情纏綿的分別,不由得鼓起掌來。目光驟然挪過來,伽殷麵上有些驚訝,隨後飛快地飆起兩片紅雲。她拉著溫辰的袖子往後躲,一麵捂臉一麵指著我們二人,羞道:“長硯哥哥,你看他、你看他們!”我挑了挑眉,又將目光落到溫辰麵上。他白皙的膚上亦落了一層薄紅,耳垂更是慢慢爬上了羞澀。他很是不好意思地低聲道:“阿鶴,你們怎麽來了?我們,我和阿殷……”“路過,我們路過。”伽薩攬著我的肩往回走,口中半是笑半是扯謊地答,“什麽都沒聽見,就是不小心路過。”我回首偷偷望向杵在原地說話的溫辰,他正在哄滿麵羞紅的小姑娘。目光無意中在半空交織時,我朝他眨了眨眼睛,亦忍著笑走了。-略有些倉促地啟程,我端坐在車裏,沒一會兒便歪了身子往伽薩懷裏鑽。“眠眠突然就粘人了,像隻小貓兒似的。”伽薩微微彎了脊梁,讓我枕得舒服些,手指撥弄起我未束的發。從前他送給我的銀蛇扣還在小辮上扣著,如今直直地垂著,不斷碰撞著他的胸膛。他一手將那銀蛇扣捏在指間,兩指盤弄著玩。“我是舍不得你呀。”我將腦袋靠在他胸膛之上,茸睫輕輕掃著他裸露的胸膛。那處的傷口還未痊愈,我將他肩上的布料向下一扯,遮住了那駭人的傷口,“淵國人最講究端莊,你穿成這樣,恐怕讓他們非議。”“可萬明的衣服本就如此,這一身還是新製的禮服呢。”伽薩將衣裳重新拉回了原本的地方,胸膛依舊裸露著,“我穿本國的衣裳,不行麽?”我想了想,手指撥弄著他頸飾上垂下的鑲金寶石墜子,換了個說法,“那我不想給別人看見你的身體,不行麽?我這人小心眼,不想給旁人分享夫君的美貌,偏你還穿得這麽花枝招展的,像隻大孔雀。”伽薩勾唇,揉了揉我的腦袋,“那我下車將長袍披上,也充一回良家婦男,嗯?”“這還差不多。”我點點頭,又道,“說起來這次回去,說不定皇叔又要出許多幺蛾子。他這人最討厭了,你可千萬別和他正麵起衝突,到時候他隨便擬個罪名就能將你抓起來。”“嗯。”“太後的心也壞得很,當初在宮裏對我非打即罵,不讓我看正經書,滿腦子就想著教我勾引皇叔。”我微微舒展了身子伸個懶腰,闔上眼繼續念叨,“若是她還在,定然也是想方設法地折騰我。”“我知道了。”我徐徐歎了口氣,又想起一道身影來,“我的那位王妃嫡母,我可同你說過麽?她從前就跋扈得厲害,總覺得是我母親要奪走她的權愛。父親去世後王府就不大好了,也不知她這些年如何了,若是大哥哥順利襲了爵,她的日子或許還好過些。”“王妃對你也不好麽?”伽薩出聲問道。“嗯……比太後和皇叔要好一些。”我說,“王妃苛待我,多是因為我二哥的緣故。他從前常被先生誇獎聰慧靈敏,仗著比我聰明就處處給我挖坑。那時候我太小了,次次往他布好了的陷阱裏跳,為此受了王妃不少訓斥呢。”“那你的大哥……”“大哥比二哥好些。大哥從前舞刀弄劍的,最多拿根木棍來打我。二哥就不一樣了,哪怕是我不小心踩死隻蟲子,他都能編排成我存心報複。我從前還想過,那時候我聲名狼藉,或許與他也脫不開幹係。”我想了一圈,整個嘉王府裏唯獨尋出了我的阿姐,“阿姐倒是對我挺好的。”“還有誰對你不好麽?”我腦袋飛快轉折,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睜眼一瞧,才見伽薩目光定定地看著我,竟從眼底露出一絲奇怪的熱切來。“從前在京中無人為你撐腰,讓好眠眠受了那麽多委屈。”伽薩看著手裏的那枚銀蛇扣,道,“如今我即來了,不管什麽事,先替你出口惡氣再說。”作者有話說:前五章修過了,大家可以去看一下第92章 韓寧過了漫天亂卷的狂沙,小奴抬起木杖敲去車軸間嵌入的、如星的沙礫,轉眼便至淵國邊境。一捧驕陽自兩巒青黛間躍然而出,際時在這豐饒的卷上潑出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圖畫來。我眨眨眼,兩譚漆珠裏不由地生出水波來,墜入心間,漾起萬千情絲纏綿的漣漪。淵地廣袤多雨,積水成河,其間無數河水交錯縱橫於土地上,如一盤細細分割的棋。從前聽朝覲的異鄉人將大淵稱為“千湖之國”,總覺得不稀罕,如今方知煙波浩渺是何等素雅別致的景色。疏長瘦影滯於地上,我推開車門跳下,才見沈瀾親自遣來護送的將軍,竟是當初送我去萬明軍中的大將韓寧。他立在船前指揮眾人將東西盡數搬去,雙目爍著炯炯之色,臂下抱著一隻鑲有龍晶的頭鍪。“韓將軍。”我斂衣踱至他身側。韓寧聞聲回首,先是一怔,後飛快單膝跪地道:“末將韓寧……見過公子!”他咬齒時帶著撕裂風聲的血仇,倒是呼起我當初的一番記憶。那時他背過身,卻將臂遮在目前狠狠一拭,不知將多少恨與憾並在一齊混與血水咽下了。“將軍請起,接下來一路,還得依仗將軍護送。”睫茸促促在半空一掀,我望了眼韓寧起身後遮過我身子的陰影,又窺見他兩鬢不曾有心藏起的斑白,心下頗有些感慨,“聽聞將軍後來與萬明金甲交鋒,戰勝而歸。”“萬明人詭詐無比,末將率兵拚死抵抗,也隻能勉強與之戰平。”韓寧的嗓早已被大漠風沙磨得嘶啞,多了無數滄桑,“可笑那萬明頭領一時得意忘形,率兵陷入流沙之中,倉皇敗退,方有玄甲的一絲勝機。”我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他自己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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