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阿萊加在沙上站定,“我經曆過的未必不比你的殘酷。”我抬起眼睫,默默地望著他。也許在他這樣一個統領看來,上陣殺人就是天大的事了。戰場是苦,卻是靠自己的血肉堂堂正正地贏得功勳;像我這樣被扭曲養大、滿眼裏隻有討好皇叔,是天底下最低賤的身份。“我送了一個鐲子給你,是我娘的。”未幾,他又抱著我邁開了步子,“很珍貴,從不輕易示人,但我把它送給了你。”“我覺得你好,所以給你。或許你覺得自己不好,但我覺得你好。哪怕世上所有人都說你壞,至少還有一個人說你好。你大可不必這樣自輕自賤,若是我遇見不喜之人,一刀砍死就是了。”“你何必這樣對我?”我心中漫上一股驚訝。“因為”他正要說話,身後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你這個人怎可對公子做如此輕薄之事?還不放下公子?!”容安站在不遠處,白皙青澀的麵上布滿了震驚之色,“若是再不放,我可要喊人了!”阿萊加輕哼一聲,緩緩將我放在了沙上。綿密細沙在足下流動,我兩腿酸軟險些沒站穩,整個人冷不防地撲進他的懷裏。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對著容安道:“看見了麽?這是他自己撲上來的。”容安一時愣在了原地,我兩頰上飛快地飄上兩朵薄紅的雲,掙紮著從他懷中起身。“明日我牽一匹駱駝來給你。”阿萊加扶住我的手臂助我站穩,而後打量一眼容安,“愣著做什麽?還不趕快來扶好你家公子?”容安如夢方醒,急急地跑來扶我,口中小聲道:“我們公子身子弱,不能騎這些活物。”聞言,遠處正在刨沙的踏霜突然抬起了頭。阿萊加一噎,複而轉向我道:“那就和我騎狼,我帶著你,總不至於傷著。”-隔日清晨,我起了個大早,將皇叔給我的靈丹妙藥多吃了幾顆,生怕自己在路上拖了他的後腿,前往他的營帳前時,我再次路過了那對我出言不遜的武將的帳前。彼時他正和幾個小兵談笑風生,抬眸懶懶瞥了我一眼,用生澀蹩腳的淵語大喊,“看,他走路像個娘們!”幾個小兵顯然聽懂了,幾人哄笑作一團。我將指甲嵌入掌心握緊了拳,裝作聽不見似的往前走。武將嚐到了甜頭,知道我隻會默默受著,更加不肯善罷甘休,竟徑自堵在了我麵前。“勞你讓開。”我站住腳步,直視著他。容安快步走到我身前張開手護著,卻被他一手推到了別處。“去!”武將聲大氣粗,複而眯著眼來打量我,馬鞭抵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會不會唱曲?給幾位爺唱支小曲來助興!”我氣得渾身顫抖,嗓音嘶啞道:“你放肆!”那武將見我如此,更加來了興致,正要下一步動作,隻聽後頭一巨物飛奔而來,轉眼便將他壓在了身下。雪白大掌上尖銳的指甲,正正好好抵在了他的頸上。踏霜吐著猩紅的舌,幾番長大了口試圖咬下那人的腦袋,又忌憚似的回頭望一眼。“想吃就吃。”阿萊加不知何時出現在白狼身後,左手微微抬起,踏霜立刻高興地將濕潤鼻子湊上去頂他的掌心。被壓在爪下的武將登時大驚失色,囂張氣焰瞬間頹敗下去,口中止不住地念叨著同一個詞,大抵是在求饒。阿萊加不曾理會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抬袖捂住口鼻撕心裂肺地咳起來,一時間頭暈腦脹,不自覺將一團粘稠鮮血濺在了袖上見狀,他快步朝我走來,左手扯過我的袖子查看,右手順勢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昏昏沉沉地擦口鼻中淌下的鮮血,容安從袖裏找出帕子替我一遍又一遍的擦拭。待到好不容易清醒些,血也緩緩止住了。阿萊加陰冷地剜了一眼被壓在白狼身下的人,幾乎下一刻就要拔刀砍他的頭。我拉住他的袖子,沙啞著嗓,“也許是我今早吃錯藥了。”這武將敢如此在軍中耀武揚威,大抵不是什麽凡夫俗子。如果因為我而動搖軍心,對阿萊加往後領兵很是不利,倒不如……“算了罷。”阿萊加挑了挑眉,很不滿地看我一眼,卻還是高抬貴手,對那僥幸死裏逃生的武將道:“自己去領四十軍棍,你們這幾個一人二十,以後滾遠些,讓我看到一次罰十軍棍。還不快滾!”幾人連滾帶爬地遠遠離去,阿萊加領著我緩緩地往回走。踏霜跟在後頭,不時用碩大頭顱來蹭我的手。半晌,阿萊加突然轉身,將我緊緊按進了自己懷中。我身體一軟,鼻腔裏已湧上了血氣,順勢倒在他懷裏哽咽著喘息。“你心中既然如此委屈,為何不讓我殺他?”“若是事事都按自己的心意來,豈不大亂?”我問。“未必不可,你不用怕。”他說。“縱然此時可以,以後呢?”我苦笑兩聲,重又咳嗽起來。“以後也可以,你放心。”-隊伍行了不出一月,便抵達萬明邊境,他們許是提前得了阿萊加傳回來的消息,竟然按照淵國的式樣為我造了一輛更為華貴的馬車。那裏風沙未退,城門前原本萬民奉養的神像已然被侵蝕地看不出原貌,表麵附著的金銀飾與寶石盡數脫落,露出了內裏磨損的石刻。溫辰告訴我,那兩座並立的巨大神像中,左側的人麵蛇是傳說中守護萬明的烏金蛇神,而右側的狐麵女則是曾經前來和親的賀加王女奢夫人。“賀加與萬明自古以來就有姻親,聖子定天下的傳聞也多半與這位奢夫人有關。傳說當年她一襲紅衣,單槍匹馬殺入敵陣,退敵三十餘裏,救出了身負重傷的萬明王。”他騎在馬上,腰帶上飾著的玉佩隨著馬背起伏而搖晃著,“她的本名早已失了,隻知其中一字是奢,人們便尊她為奢夫人。”“曆代王後都要冠以夫君的名號,唯有她,仍保留了名中的那一個奢字。”奢夫人,也是個相當了不得的人物罷?且不說退敵三十餘裏,單單一個孤身闖敵陣便已叫我心下佩服,更何況是救出萬明王這般奇事,難怪萬明人如此敬重她。我歪在座上,挑著珠簾同溫辰談論萬明內況。他細細給我講了些須得注意的事項,又轉而談及萬明王宮的實情。“萬明王如今六十又七。”他頓一頓,小心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心裏在擔憂什麽,擺了擺手示意他講下去。哪怕他是個耄耋之年的長命鬼、活死人,我也得與他成親。行至此處,事情早已沒有了轉圜的餘地。如今再糾結這些,著實沒有必要。“他膝下有六子一女,長子伽萊數年前領兵迎戰時傷了腿,現今行走仍不利索,現下風頭正盛的是二王子。若邊關傳來的消息無誤,當年寒冬一戰,伽萊掛帥,他就是副將。嘉王殿下……”溫辰斂了聲,又局促地看向我。我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永昭三年的冬月,我父親嘉王戰死在萬明人的刀下。當年軍帖上寫得明白,父親是被一名少年副將擒獲。算了算年紀,這位二王子,極有可能是奪去了我父親性命之人。我蜷在膝上的手不自覺緊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叫什麽?”先前阿萊加言語中露出與這位二殿下無比親厚,竟將他描述得有如戰神降世,讓我往後有事就去找他。殊不知,我們之間隔著一道血海深仇。“伽薩。”溫辰道,“如今麵臨立儲,世子之位隻在他與王長子之間空懸。”“不是說伽萊已傷了腿麽?”我問。“如今與伽萊親近的多為當初巫後在世時拉攏的老臣,盤根錯節,並非一時能輕易瓦解的。至於那位二殿下,門客多是些親自提上來的新貴,雖有燎原之勢,終究還是差了些火候,那些老臣也對他多有不滿。”溫辰輕言慢語與我細細道來,“據說萬明軍權三分,其一在萬明王手中親自捏著,統外軍;其二在樞密,統禁軍;其三在兵部,統京畿大營。從前有淵人冒死傳信,樞密親伽萊,兵部親伽薩。”萬明有陋習,君王薨逝後,王後若無子嗣,就須得嫁與新王為妻。若那伽薩順利繼位,我便會成了殺父仇人的妻子,這是天大的恥辱。新後一事本就擾得我頭疼,眼下又有了再嫁一說,還是同那殺了我父王的賊子做夫妻。真是豈有此理!若不是他,我父王便不會戰死沙場,母親也不至於被沈瀾逼死,我更不會陷入淵宮、被利用至此。這些年來我的境遇全拜他一手所賜,他還想繼承萬明王位,真是癡心妄想。“他休想繼位。”我恨道,“他休想。”-再行月餘,晟都的城門赫然聳立在眾人麵前。鑲金犀角仰天長奏,壯闊的角聲回蕩至城中的每一隅。禮官驅象引車隊緩緩駛入城中,身穿綢衣的酋豪貴胄在路側設宴奏樂、歌舞升平。獵鷹於蒼穹呼嘯盤旋,自空中散下金箔與彩綢。四處高懸金銀燈盞,車輪滾過白玉地磚。萬明王都,金雕玉砌、極盡奢靡。二十八頭身披金紅繡帶的白象分立兩側,垂首向我淵國的車列示意。萬明以最高的禮節迎我入王都,其鋪張煊赫之勢,預示了我在萬明的這一行必不會一帆風順。按萬明禮節,須得讓我乘白象繞城一周,以示尊榮。我自窗中望著那高大的象,生怕座上動了什麽手腳,便扶額假作身體不適,私下遞給溫辰一個眼神。他心領神會地同那禮官交涉了,說隻讓白象領著車隊走一圈便罷。雖免去了騎象的勞累,可乘車繞行亦不輕鬆。兩側皆有萬明百姓夾道歡迎,我隔著簾也不敢鬆懈分毫,隻好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唯恐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了,叫人家捕風捉影,毀去了淵國的名聲。一頓工夫下來,待落足客賓館,我早已累得直不起腰來。“真是磨人。”我解了衣服趴在榻上,容安替我用小錘輕輕捶著腰。“好好歇息,明日還要見萬明王。”溫辰同桑鳩隔著一扇屏風清點自淵國帶來的珍寶和布匹綢緞,再分門別類地擺放好。先前拓骨人夜襲營地,也掠去了不少東西。雖有阿萊加率兵追回,到底還是損壞了一些。可惜那時我一心顧著找母親的琴,全然將其他東西都拋之腦後了。“那匹水光紗還在麽?”我翻了個身,屈起雙腿,容安立刻轉去為我捏著小腿。他下手有輕有重,捏得我很是舒服,連疲乏也解了不少。這種紗輕薄柔軟,風拂時若水光瀲灩,因而揚名天下。偏這又是淵國獨有的奇物,多少異邦商人跋涉千裏,攜重金而來隻為求一匹水光紗,大多卻也是空手而歸。我初拿到禮單時,心裏已做好打算,將它親手贈與萬明的伽殷公主以示夫妻情好。誰曾想,如今我竟要成了人家的……嗨!“在的,方才檢查過,並無破損。”溫辰翻閱著手上的禮單,“不過有一套鷓鴣斑黑釉盞碎了,還有兩匹縹色星紋織花緞也毀得不成樣子。剩下的玉器裏破損了幾套,其餘大多還是好的。”“嗯。”我應了聲,心裏盤算著剩下的禮件。其數眾多,損了一小些應當無大礙。畢竟沈瀾大度,那禮單上的東西是按舊例的雙倍添進去的。他在這件事上,似乎上心得很。我記得禮單上還有一支成色上等的羊脂玉笛,細膩光潔的白玉上摻著一絲血色,妖麗得很,幾乎是一瞬便讓我想到了初見宴月時的情景。那時的他淡漠疏離,手裏握著一支七孔骨笛。看似神情冷淡,卻能在我危難時刻出手相救。後來又入了和親隊伍,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冥冥之中,我總覺得他是天意賜給我,來護我周全的。我抬眸尋去,他正站在一方錦盒前,手中托著的,竟然就是那羊脂玉笛。一抹妖豔的血色縈繞在他指間,那玉笛在他瑩白的皮膚上顯得分外和洽。有一恍惚,我想將那玉笛賜給他。或者說,那玉笛本該配他。“宴月。”我喚他。那托著玉笛的手輕輕一顫,隨即一雙翡翠似的眸子看過來,“主子。”“我記得初見你那日,你還是淵宮的笛伎。”我托著腮,看他慢慢將白玉笛放回錦盒,眼裏滿是戀戀不舍。“笛子輕巧便攜,也易於掌控。”宴月立在屏座後,百無聊賴地用指尖描摹著紗上修的山水圖,“我喜歡吹笛子,可惜尋常的竹笛我實在用不順手,好不容易才得了現在的雀骨笛。”“那日禦衛進來盤問,你是怎麽躲過去的?”我又問道。皇帝遇刺,刺客沒抓著,而武英殿空置已久,有行刺之機的唯有我與宴月二人。我得太後庇護,又有沈瀾相阻,故不曾有人敢來過問。可宴月一個身份卑微的樂伎,大理寺那群庸才居然沒將他屈打成招以保自己的烏紗帽,這不合常理。“那日我在奏樂。”宴月笑道,“樂聲不曾停過,而刺客是自簷上逃走的,與我何幹?禦前的侍衛、大監,都能為我作證,大理寺又怎麽能汙蔑好人呢?”樂聲?是了,聽說民間有奇人,可用樂聲迷惑人心,那日我頻頻感到恍惚,原來是因此而起。“你是用笛音迷了他們的心智,讓他們為你作證,從而洗清了嫌疑。”我越發覺得他不簡單,既會奏樂惑人心,又有輕功暗器傍身。那麽,他真的會一心忠於我麽?若他有一日……“主子是擔心我背叛麽?”宴月眨了眨眼睛,好似看穿了我。他舉手誓道,“宴月願一生忠於主子,若有二心,不得好死,死後亦不得入輪回,永世受熾火灼燒,直至灰飛煙滅。”他目光灼灼,緊鎖著我。我沒想到他會發如此毒誓,隻好趕快揮手作罷。“好了,我信你還不成麽?”我示意容安將那裝有玉笛的錦盒捧過來,遞到他手上,“我想著你既然喜歡吹笛子,這支玉笛在你手上,也算是歸了明主。”宴月怔了一怔,似乎沒聽懂我的話。他垂眸貪戀地看著那笛子,又呆滯地看向我,如此反複幾回,直到容安用手肘輕推了他一把,他才如夢初醒般接過那錦盒。“謝主子。”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手裏托著那盒子,大聲道,“我願意給主子吹一輩子笛子,天天吹,年年吹!”我看著他實在好笑,隨口打了個趣,“不吹嗩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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