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此紋是萬明王族所用,阿萊加身為統領又怎敢堂而皇之地戴著那夔紋抹額?亦或是說,他統領的麵具下還有另一重王族的身份?我捏著那枚小環,越發覺得事情不對勁。他自拓骨人夜襲那一晚開始逐漸與我親近,留我在軍帳中過夜、貼身與我騎狼賞景、假意說要帶我逃離萬明,凡此種種,我起初都當作是他想要獲取我的信任。可他若出身王族,這些舉措就又有了另一重目的。聖子定天下,他那樣強調我聖子的身份,而萬明王身體孱弱,不知還能熬到幾時。我的下一位夫婿,便是萬明的新王。換句話說……下一個得到了我的人,就能成為萬明的新王?淵國曆代爭儲,諸王都會以拉攏朝中勢力為目的與重臣家中適齡的女子成婚,從而獲得這一派大臣的力薦。哪怕是我父親嘉王,也是為了拉攏趙國公府一派的勢力而與王妃孟氏成婚。有了孟氏,他就有了助力。那麽在萬明王位之爭中,擁有了我的人,對繼位便有了多一成把握。若阿萊加出身王族,又在他人之前騙取了我的好感,哪怕他並非當今萬明王的子嗣而是出身旁支,有我這聖子在手,朝中的大臣未必不會一邊倒地力薦他繼位為王。他對我的那一丁點兒好,不過是他勃勃野心實現前的一點兒投注罷了。“騙子。”我喃喃自語,心裏徒增空落落的感覺。我一個初入萬明的淵人,怎麽會有異族人真心待我呢?真是異想天開。正在我出神之時,一道身影飄然而至。拉長的影子遮住了斜日,我指間的金環也失了光芒,一如阿萊加黯淡下去的眼瞳。我抬首看去,門前站著個俊俏的少年,令我詫異的是他同樣戴著一條黑色抹額,上頭鑲著一塊湛藍的寶石。“沈公子。”他衝我揚起嘴角,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來,口音蹇澀,氣息輕浮,我隨即認出他是今日幫我說話的那人。宮中人多稱我為貴人,難得有人肯喊我一聲公子。他小心邁過門檻,手上提著一個八仙過海的食盒,“我叫伽牧,今日站在殿後,公子也許沒見著我。可是我在宮中無趣,就想來同公子說說話。”語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伽牧?“殿下是四王子。”我將手中的金環塞進袖裏,打量著他。長相柔和不似萬明人,倒更像是淵人,偏又長了一雙墨綠的眼瞳,讓我想起從前淵宮中的一隻貓兒來。那是隻乖巧伶俐的白貓,與我很是親近。可惜它的主人秦美人犯了事,被太後生生杖斃。不過多久,貓也隨著她去了。說起來這事兒還與我有些關係。沈瀾幾乎不進後宮,他的妃妾們自然是夜夜獨守空房,起初還能互相勾心鬥角打發時日,時間久了,人也就都疲乏了。曆朝曆代的心計玩了一遍後,徹底就沒了樂趣。那時有幾個膽大的宮嬪盯上了我的銜香殿,一日三回尋著由頭往我殿中跑,次次要捏捏我的手噓寒問暖。從前我年紀小,隻當是各位美人姐姐心疼我,後來長大了,才知道是美人姐姐想求我疼疼她們。可我整日被太後的教導弄得心煩意亂,回殿又要遭她們擺弄一番,最後隻好嗅著她們的脂粉香就逃、聽見她們的環佩聲就跑。唯有秦美人,我因喜歡她那隻碧眼的貓兒,也時常與她說說話。不曾想這一舉動,竟讓太後大發雷霆,找了個借口將她打入掖庭,叫我眼睜睜看著她死在了荊條底下。此後再沒有宮嬪敢往我殿裏來,我也再不敢與宮中女子們有交集。這些年過去,我依舊覺得對不住她。“公子不說話,是怪我不請自來麽?”伽牧悄悄垂了頭,很是自責地看著我。他眼底滿是委屈,我連忙擺手道:“沒有的事,殿下請進罷。”“公子大可喚我本名伽牧。”他聞言,眼裏藏不住的雀躍,又往裏頭走了幾步,“我現年十七了。”現年十七,因我隨口一句話便會欣喜或憂愁的性子卻像個小孩兒。“今日在殿前,是殿下替我說的話罷?”我同他在桌邊坐下,問道。他打開食盒的動作一頓,低聲道:“是我。今日殿前我叫公子為貴人,是為了提醒相國不要忘了自己隻是一介臣子,可私底下,我想喚公子……公子不會覺得我僭越罷?若是覺得不好,我便不叫了,隻是我也不想公子喚我四殿下。”聞此言,我倒是有些詫異。他低眉順目,嗓音溫和,說出的話倒是絲毫不含糊。“為何?”“四殿下這個身份,於我是枷鎖,我不喜歡。”他說。“你為何不喜這身份?”我來了興致,重新端量起他來。他眉眼清澈,身體卻不太好,我心下一動,竟覺得他與自己或許有些相似。“我自幼失了母親,宮裏多少人瞧不起我。四殿下又如何?我不想在這宮裏受人欺侮,寧願不做這個四殿下。”他說得激動起來,掩住口鼻接連咳嗽幾聲。我輕輕撫著他的背,希望他能好受些。原來他也是年幼喪母的可憐人,我霎時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對著他又溫和幾分。“罷了,不說了。”他自顧自地搖頭,仔細打開食盒,從裏頭端出一盤點心來。再抬起頭看向我時,他眼裏已歸於平靜,麵上也恬淡平和,“公子勞累一天了,我托人去找了晟都最會做淵國點心的廚子,給公子解乏。”我瞅著那盤四不像的糕點,實在不像是淵國的東西,可轉念想到他費了這樣大的力氣,便佯裝驚喜道:“呀,真是有心了,多謝你。”他亦滿心歡喜,將那盤點心推過來讓我嚐嚐。在他分外期待的注視下,我抬手拿了一塊兒,正猶豫地遞到嘴邊,袖裏突然滾出去一樣東西。定睛一瞧,是那枚金色小環。伽牧眼疾手快地撿起來托在手心裏,用袖子來回擦了擦,又遞給我,“公子掉東西了。”我伸手去取,他卻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疑惑道:“這、這不是二哥的東西麽?”二哥……二王子伽薩?我的目光亦落在那金環上。陡然,一個可怖的想法呈現在我腦海裏。第16章 針鋒難道這些天同我在一起的,並非什麽萬明統領,而是二王子伽薩?我心下雖後怕,麵上依舊裝得浪靜風恬,輕快道:“我在路上撿著了,沒想到是二殿下的東西。”“是,我不會認錯的。”伽牧手裏盤弄著金環,轉到一麵刻有夔龍紋的地方,遞到我跟前來,“瞧,這上頭刻的是夔龍紋。二哥從前兼任萬明祭司一職,每逢大旱就要向夔龍求雨。他深以此為榮,最喜用這種紋飾。”夔龍紋……原來是這樣。那個與我朝夕相處的萬明統領,就是伽薩。他自然不是逾矩,他就是愛顯擺。我實在難以接受自己這些天受著殺父仇人的保護和關懷,甚至在他麵前露出那般嗜欲難忍之態,忍不住想為他辯解:“那,宮中還有旁人用這樣的紋飾麽?”伽牧搖頭苦笑道:“二哥如今權傾朝野,誰敢與他用同樣的紋樣?從前或許有,現下可無人有這個膽量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如今已不任祭司,卻還依舊用著此物,也是……”“他竟是這樣專橫霸道的人?”我追問道。伽牧抿嘴猶豫片刻,委婉道:“公子以後見著二哥就知道了,抹額上繡夔龍紋的便是他。二哥善用心計,又武藝高強,當年與公子的母國一戰,便是他斬殺了淵軍統帥。軍功傍身,心高氣傲是難免的。不過也是,興許隻有他這樣的人,才能治理好萬明罷。”當年一戰,掛帥的是我父親。當真是他,斷了我父親的命。我閉了閉眼,那條黑錦抹額便浮現在眼前。他騙我,他從不叫阿萊加。因他知道自己殺了我父親,從而不敢以真名告知我,可又著實想要借我的身份將王位納入囊中,這才編出一個假名來。哪怕是見我,他起初也是戴著黑狼麵具的。隻是那時他脫下了黑狼麵具,卻沒脫下他偽善的麵孔。那個會帶我騎狼看星星、輕口薄舌撩撥挑逗我的人,胸中城府恐怕要比淵國的水還深。他明麵上假意與我交好,暗地裏又讓自己的獵隼來監視我的動向,那踏霜呢?恐怕也是他蓄意安排的罷。我心緒愈加波蕩起伏,不斷想起拓骨人夜襲的那一晚。那時我以為有白狼守在帳外,內裏便是安全的。可伽薩既然懂得馭狼之術,自然也能遣開踏霜。那夜究竟有沒有人在我神智不清時返回軍帳、對我做盡了輕薄之事,我幾乎不敢再想下去。可那些旖旎的情景偏偏盤旋反複在我腦海中,怎麽都揮之不去。夢裏那人用覆著薄繭的掌心和柔軟熾熱的唇一寸一寸攻占了我的身體,口中濕熱、軟舌靈活,逗弄得我好不快意。那夜我似是鐵了心地要將積年攢下的隱忍都拋卻,一回又一回地癡纏著他。明知那是個男人,卻仗著是在夢中而肆無忌憚,非但不覺得羞愧,反而欣然暢快。甚至是……罕有地接納了自己這副被太後蓄意調教成這樣的身子。荒唐,太荒唐了!“公子是怎麽了?”伽牧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繼續道,“是因為二哥的事麽?其實二哥也是很好的人,追求權力亦是人之常情,不像我這般不思進取,隻知道苟且求安。”“話不是這樣說的。世人皆求高官顯爵、強權豪勢,像你這般淡泊平和反而才是可貴的。”我回過神來,強壓下心中悔恨,回了他的話。“公子聰慧,這些道理,我就說不出來。”伽牧恬然一笑,將手裏的金環遞過來。我瞥了一眼那東西,懶得伸手去拿,淡淡道:“既然是二殿下的東西,就請你替我代為轉交。”他的東西,我是一絲也不想碰了。聞言,伽牧小心地將金環收起來,站起身向我道:“時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了。晚些時候父王宴請淵國使臣,公子可一定要來呀。”我頷首,麵上和善地送他出去。伽牧忽然想起什麽,又低聲哀求道:“今日的事,求公子千萬不要對二哥說,否則他定會生我的氣。”少時聞狼群中最弱小的幼崽會遭到其他幼狼的欺負,難以生存。哪怕是在人與人間,隻要有利可圖,親手足的兄弟也總少不了明爭暗鬥,這些我是知道的。回想起在王府的時日,我何嚐不是對著兄長畢恭畢敬,生怕引來禍端?都是傍人籬壁的處境,我當然不會為難他。“這是自然。”我點點頭。他放心地舒了口氣,又謝了我一番,高高興興地出了正門。走了幾步路,他又轉身衝我揮手道別,末了前進幾步,又轉過頭望我一眼。我隻好站在殿前,目送他的身影隱入落日雲霞中。幾隻鳥舒展翅膀飛向金紅落日,被高塔和角樓遮去了蹤跡。我極目遠眺,驀然發覺自己落入了另一道牢籠。一道人心密密織就的牢籠。回了殿中,我瞅了眼桌上四不像的點心,拿起一塊掰開。內裏是普通的紅豆餡,並無什麽奇特,我也無心情嚐它。轉念三思伽牧此行,不過是借著送食的由頭和我說幾句話。萬明王的諸子固然性格迥異,有相欺相鬥也正常。既然他同我戳穿了阿萊加的麵目,那麽他伽牧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當真像他表現出的那般口無遮攔、淳樸爛漫麽?我看也未必。否則有伽薩這等悍然跋扈之人在,他是怎麽避過刁難活下來的?他今日同我說伽薩之事,正巧在我拾到那枚突然出現在磚上的金環之後,他又一眼認出這是二殿下伽薩的東西,這些事環環相扣,未免過於巧合。那伽薩固然不是好人,可這萬明王宮的其他人,我也不會輕易相信。-是夜,萬明王宮大擺筵席,紅歌翠舞。諸王子順次落了座,我抬眼掃過去,右起首位是個矯健盛壯的年輕男人,眉眼間帶著一股桀驁。一道深可見骨的長疤自前額斜劃過右眼,平添陰鬱可怖之相。他亦在落座時睨我一眼,僅剩的那隻好眼在目光觸及我的一瞬生出譏諷之色。“這位是王的嫡長子伽萊。”立於一側的禮官道。萬明得知我不通他們的語言,特指了一名通淵語的禮官來我身邊,說是從前護送質子至淵國的老臣了,所以淵語說得極好。我見他眉慈目善,麵容和藹,觀之可親,隻是不知這樣的皮囊下藏的又是一肚子怎樣的壞水。我正要起身同伽萊問好,後者突然舉杯向我,隨後仰顱飲盡。“這是萬明的禮節,請貴人舉杯同飲。”那禮官向我道。兩旁的侍女立刻替我斟了一滿杯辛烈四溢的酒。萬明的酒烈,一杯入腹恐怕能讓我醉個半死。若是在席間醉酒失態,不知要犯下什麽樣不堪的事。我隻好小聲同禮官道:“我有頑疾在身,飲不得酒。”“那麽以茶代酒可好?”禮官柔和道。我方要點頭,伽萊忽然出聲:“淵國送來的什麽病秧子,走不動路,喝不得酒,怕是吃飯還得托人喂罷?真是無趣。”語畢將那空杯擲在桌上,乜斜著我。他這話明著諷我,暗裏激我。一時間十數雙眼睛都攥在了我身上,玩味地想看我這病秧子如何應對。一旁的侍女已將酒盞拿起,我從她手中接過,緩緩起身。溫辰私下拽了拽我,我偷偷給他遞了個眼神叫他不必擔心,隨後舉起酒盞,當著伽萊的麵傾腕澆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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