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禦書房外,蕭偌隱約聽見屋裏傳出的交談聲音。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禦醫收起藥箱,沉吟片刻道:“皇上脈象似乎並沒什麽變化,依臣看,若是無其他問題的話,便還是沿用之前的藥方吧。”虞澤兮不置可否地“嗯”了聲,揮手讓他退下。中年禦醫弓身告退,邁出殿門時與蕭偌擦身而過,略點了點頭。蕭偌回了一禮,屏著呼吸邁進房內,不敢出聲打擾,隻能小心翼翼立在門邊。禦書房共有三間,明間正對是一張寶座,後立紫檀框緙絲山林翠竹五扇屏,上掛匾額,左右兩邊各有一個花架。西側裏間坐著兩名侍講學士,似乎正在低頭奮筆疾書,皇上則在東側裏間批閱奏章,身旁香幾上的彩繪陶熏爐裏燃著淡淡的沉香。似乎注意蕭偌的到來,旁邊伺候的董公公終於悄聲走來,抬手給他指了牆角一張紅漆花腿的方桌。壓低了嗓音道:“皇上還有事要忙,東西都已經備齊了,您先去那邊畫著吧。”蕭偌點點頭,跟在董敘身後邁入裏間。雖說和皇上共處一室讓他有些緊張,但總比叫他幹站著無所事事要好。方桌不大,上麵的畫紙筆墨倒是十分齊全,蕭偌將自己慣用的紙筆也都取了出來。對著自己日常最熟悉的畫具,蕭偌總算輕舒了口氣。一旦提筆作畫,蕭偌便不再考慮其他,專心將全部注意都集中在麵前的畫紙之上。整個禦書房內異常安靜,一時隻餘下沙沙的落筆聲響。董敘借著遞茶的空隙,偷眼打量桌後的蕭偌。不得不說,在皇宮待了這些年,董敘自覺也算見多識廣了,卻還是少見如眼前人一般俊秀的人物。與皇上略顯鋒利的俊朗不同,蕭偌的容貌更偏向於秀麗,眉眼微微低垂著,仿佛不染纖塵的水墨畫,叫人見之忘俗。尤其是提起畫筆,專注作畫間,更有種說不出的氣勢,手腕輕轉,寥寥數筆,竟已在紙上勾出清晰的輪廓。畫中正是皇上的側顏。董公公偏頭細看,忍不住歎了聲,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先前太後說要讓蕭偌給皇上畫肖像時,董敘還以為不過是太後尋的借口,為的隻是讓二人能有更多相處的空間。卻沒想到這位蕭大公子的畫藝著實不錯,幾筆下去,五官輪廓竟是分毫不差,恍若鏡中寫影一般。便是最擅作工筆的吳譽畫師,怕是也沒有這樣的技藝。不同於董公公的讚歎,蕭偌卻是不太滿意自己剛剛的畫作,隻在心底搖了搖頭,將畫紙拿到一邊。和梅老評價的一樣,他的確不擅長畫人物。畫人物肖像最重要不過兩點,第一寫真,第二傳神。蕭偌之前離京後想要拜梅老為師,聿州草廬內,梅老看過他畫的人物隻是搖頭,說他寫真有餘,傳神不足。……空有技法而無氣韻,猶如美人空有皮囊,腹內草莽,畫得再好也是枉然。隻是傳神,蕭偌實在想不通,畫人物時究竟要如何才能夠傳神。偏偏梅老那邊不肯指點,隻讓他多畫多想,慢慢體會。將畫壞的草圖丟去一邊,蕭偌抬起頭來,仔細端詳漆黑書案後批改奏折之人。虞氏皇族天生容貌優越,尤其融合了異族血統,當今皇上輪廓深邃,卻又不顯突兀,反而有種冷峻的威壓。不知怎麽,蕭偌下意識將對方與三年前做起了比較。三年前尚未登基的太子氣質陰鬱,總是大半張臉都藏在陰影裏,目光冰冷駭人,仿佛躲在暗處的猛獸,隨時都準備擇人而噬。像狼。不,更準確說,應該像北梁的荒原狼。蕭偌沉吟片刻,忽然落筆,引得旁邊的董公公輕輕“咦”了一聲。數筆畫就,蕭偌將毛筆放下,不解望向董敘,像是在問他怎麽了。“沒什麽,”董敘搖搖頭,小聲遲疑道,“不知怎的,蕭公子這幅畫,老奴倒像是瞧見了幾年之前的皇上。”蕭偌一怔,也覺得自己剛剛畫的肖像不妥,慌忙將草圖收了起來。“公公看錯了,可能是我技藝不佳,所以沒有畫好。”是嗎,董敘忍不住皺眉。收起廢棄的畫紙,蕭偌轉過頭,正想重新提筆,卻忽然與書案後同樣抬眸的人四目相對。深碧色的眼眸在光線下仿佛冰湖,蕭偌心跳莫名快了一拍,連忙站直了身子。虞澤兮神色平淡,瞥了眼蕭偌手中的畫筆,卻問了句完全不相幹的話。“送你的酒都喝了嗎?”蕭偌心底一驚,連忙垂頭:“回皇上的話,下午還有事忙,所以臣隻淺嚐了一杯,是梅子酒,味道十分醇香。”虞澤兮輕輕頷首,沒再多問,繼續批改手邊的奏章。始終沒有等到下一句回應,蕭偌有些不安,目光遊移,忽然瞧見皇上腳邊的一團白影。這是,取暖用的毛毯?不敢細看,蕭偌迅速轉開了視線,繼續將注意集中在麵前的畫紙上麵。或許是徹底沉浸於繪畫的緣故,蕭偌幾乎忘了時間的流逝,等終於畫出幾張自己還算滿意的畫像,禦書房外的天色已經隱隱有些暗了。新畫出的肖像共有六張,皆是不同角度的側顏,有的手握朱筆,有的低頭飲茶,雖隻是白描出的簡單畫像,卻已將畫中人的氣質展現得淋漓盡致。蕭偌檢查了下自己的畫作,也覺得有些開心,過去三年,他大半時間都在梅老的草廬中學畫,各種風景人物不知畫了多少,還是第一回畫出讓自己滿意的畫像。也不知是不是靈光一閃,倘若能繼續保持下去,也不愁梅老不肯收他為徒了。“不錯。”熟悉的聲音傳來。蕭偌連忙起身要跪,卻被對方伸手攔住。虞澤兮像是已經忙完,神情帶了些許輕鬆,隨手翻看桌上的一疊畫作。在翻出蕭偌之前廢棄的某張草圖時,深碧色的眸子微微波動了一下。“皇上,”蕭偌有些心虛,下意識想要將畫紙取回來,“這是臣畫壞的廢稿,還是快些扔了吧。”“為何要扔?”虞澤兮垂眸望著他。蕭偌心底崩潰,也不知自己剛剛是不是鬼迷心竅了,居然會畫出對方三年前的模樣,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活像是在提醒對方當年發生的事情。倒是一旁的董公公十分乖覺,朝身旁宮女使了個眼色,眾人引著侍講學士一同離開,將書房空間留給屋內的兩人。“沒,臣畫壞的草圖都是要扔掉的,以免旁人看了笑話。”眼見其餘人都已經走了,蕭偌也想要溜之大吉,卻被一團雪白的事物攔住了去路。是之前那條毛毯?“是嗎,朕倒覺得很喜歡這一張。”不,不是毛毯。毛毯根本不可能有這種形狀!蕭偌瞪大眼睛,已然聽不到對方在說些什麽了,就見腳下那團毛茸茸的“毯子”忽然直起身子,赫然是一隻已經長成的荒原狼。成年的荒原狼足有半人多高,眼眸泛著幽綠的光芒,張開血盆大口,用力打了個哈欠。“你這張畫……”虞澤兮思考片刻,最終還是將那張畫像單獨取了出來。蕭偌倒吸了陣涼氣,幾乎連驚呼都忘了,臉色瞬間慘白。想也不想便撲到眼前人身上,八爪魚一樣將對方抱緊。畫紙飄落在地。白狼合上嘴巴,歪頭疑惑望向兩人。第11章 混亂之中,蕭偌莫名想起嶽慧茹曾經說的那一句。“……我一見到皇上就害怕,還有皇上身邊的那隻白狼,站起來比我都高,我總覺得它能一口把我咬死。”說話時嶽慧茹滿眼恐懼,彼時蕭偌並未深思,隻以為對方形容的白狼多有誇張的部分。皇宮西苑的確有百獸園的存在,養在園裏的狼群有專人負責馴養,偶爾出來放風也算正常。然而任是蕭偌想破頭也想不到,皇帝陛下居然真的敢將這樣一頭體型龐大的荒原狼直接放進禦書房裏。其他大臣都不上書抗議的嗎?不,或許他們曾經抗議過,不過都被皇上當成耳旁風罷了。虞澤兮卻沒有注意到蕭偌的心思百轉,隻感覺這人身子很輕,細白的手腕牢牢圈在他的肩膀上麵,圓睜的眸子裏滿是驚慌神色。“你怕狼?”虞澤兮表情淡定,任由蕭偌攀在自己身上。何止是害怕。蕭偌知道此刻應當鬆手,可是距離不過半步的白狼讓他根本就不敢將人放開,反而抱得更緊。蕭偌幼年時曾經被家中的獵狗驚嚇過,高燒了一場,病好之後便落下毛病,但凡見到長毛的動物都會忍不住害怕。家裏母親養的狸花貓他見了尚且要繞著走,更何況這樣一頭巨狼。他沒有高呼救命,已經是費了全身的力氣了。“求皇上,能不能叫它走遠一些。”蕭偌抖著嗓音道。麵前的白狼好奇仰著頭,抬起前爪,幾次試探著想要上前,蕭偌心髒狂跳,感覺已經快要暈死過去了。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禦書房裏有這種東西,他就算抗旨不遵也不會跑來作畫。像是看夠了他受驚的表情,虞澤兮終於揮手叫白狼離開,輕聲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