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皇上自小便養在太後身邊,對生母印象不深,故而才沒有特別重視此處。想不明白,蕭偌隻能搖了搖頭,將疑問暫時擱在了心底。玉階殿正麵明間開燈籠錦扇門,裏間開窗,上為燈籠錦,下為琉璃鑲嵌。按照明棋的說法,這裏十幾年前不小心走過水,燒了小半,裏麵的東西擺設都是後來重新修整的,所以比較空蕩。“不過空蕩也有空蕩的好處,”明棋彎著腰,上前幫他推開房門,“公子您喜歡什麽樣兒的家具擺設,盡可以與小的說,即便這宮裏沒有,也能從外麵給您弄進來。”“家具就算了,”蕭偌摸了摸肚子,“若是不麻煩的話,能先給我拿幾隻螃蟹過來嗎?”雖然剛剛才吃過午膳,但在那樣的場合下,蕭偌隻顧著提心吊膽,根本不敢多吃,特別是對麵一大盤螃蟹,他擔心吃起來不雅觀,更是碰都沒有碰過。秋天的螃蟹最是肥美,禦膳房的螃蟹又是從宮外精心挑選進來的,想想都知道有多美味。明棋先是一愣,旋即便笑了:“成,公子且先歇著,小的馬上便去給您拿新蒸的螃蟹過來。”入宮第一天,蕭偌美美吃了一頓螃蟹。另一頭,明棋收拾了院子,去衣局領新發的衣物和被褥,半路忽然被人叫住,正是總管公公董敘。明棋連忙湊上前,語氣討好道:“幹爹怎麽來了,您老差事多,有什麽叫人說一聲便是了,何必勞累自己跑來。”“行了,”董敘左右望了望,避開一眾宮女將他扯進角落,“說要緊事,那位蕭公子如何了,心情好不好,可有什麽不適應的地方。”照理說,蕭偌進宮才不過半日,縱然有不習慣的,應該也不會出什麽岔子才是。可惜紫宸宮裏那一位關心則亂,批奏折時更是幾次走神。見主子著實憂心,董敘無法,隻好親自來跑這一趟。明棋抓了抓頭發,遲疑著道:“心情不錯,吃了兩大盤螃蟹,還讚了禦廚的手藝。”董敘:“……?”第8章 一頓美味的秋蟹之後,蕭偌悟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還是得過且過,凡事都不能太過較真。他不是被當作畫師招進宮中的嗎?那他就權當自己是個宮廷畫師好了。畫師最要緊的,便是專注作畫,至於皇後備選這類虛無縹緲的事,完全沒必要在意。安撫好了自己,蕭偌回味著午膳的蒸螃蟹,一覺美夢到天明。陽光從窗子透進來,鈴冬掀開百蝶圈金賬幔,將一塊帕子遞給剛剛起身的蕭偌。“才卯時,時辰還早呢,公子可要再歇一會兒嗎,還是現在叫人將早膳送過來?”蕭偌用帕子擦了臉,看了眼外麵的天色:“先擺膳吧,等下還要去康仁宮裏請安。”若是忽略其他,宮裏的生活其實極有規律,蕭偌算了算自己今日的行程。早上要先給太後請安,中午則要去欽天監一趟,堇朝宮內的畫師並沒有單獨分出來,一般都是歸於欽天監管轄。如今負責主事的畫師有兩位,一個叫杜柏川,一個叫吳譽,蕭偌雖沒有見過,卻也聽過兩位畫師的名頭。杜柏川今年四十有六,善畫草木,筆藝精密,據說很得先皇賞識。吳譽則更年輕一些,才剛三十出頭,畫風多變,為人圓滑和善,卻是真正的主事之人。距離萬壽節還有十幾日,也不知這兩位畫師對於賀壽圖是個什麽章程,問清楚了,他也好盡早準備起來。而至於給皇上繪製畫像的事。蕭偌本著能拖就拖的原則,便不打算主動提起了。早膳比較清淡,蕭偌胃口還好,用了半碗蓮子粥並兩塊鬆仁餅。考慮到今日可能需要作畫,早膳過後,蕭偌換了件深色衣裳,簡單梳了發,身上也未帶太多配飾,隻在腰間壓了塊蟠螭紋的青玉墜子。“公子,”鈴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擰著眉頭道,“您這一身也太素淨了,怎麽感覺還不如明棋穿得鮮亮。”正在叫人收拾碗筷的明棋聞言一愣,連忙擺手。“姑娘這說的什麽話,小的就算穿一身花兒在身上,也比不過蕭公子啊。”“再者說,咱們皇上原本就不喜身邊人穿得太過鮮豔,小的倒覺得公子這衣裳選得好,一定能叫皇上另眼相待。”“行了,”蕭偌笑著搖頭,“另眼相待就罷了,我就是怕作畫時濺一身墨點在衣袖上,等到畫完就換下來了。”明棋是剛分來他身邊伺候的太監,做事細致,手腳麻利,就是性子活潑了些,和鈴冬湊在一處,活像養了兩隻麻雀在屋裏。等一切都收拾妥當了,蕭偌領著鈴冬出了玉階殿。景豐宮與康仁宮緊臨著,隻走幾步便到了,然而剛邁進宮門,邱辰便滿臉歉意地迎了過來。“蕭公子來得不巧,太後昨晚沒睡好,早上心神不寧的,已經到小佛堂裏念經去了,最少也要兩個時辰才能出來,您……”“不礙事,”蕭偌笑了笑道,“我看院子裏的荷花開得不錯,正好我這會兒沒什麽事做,便先在這裏看看荷花吧。”眼下才辰時初,這會兒去找兩位畫師也不方便,不如等一等太後,即便最後見不到,也不至於叫外人挑出錯來。“成,”邱公公連忙點頭,“那您先瞧著,小的給您拿茶水點心來。”康仁宮裏沒有池塘,荷花都是養在水缸裏的。銅鎏金的大缸足有半人多高,四邊鑲著獸首,內裏是滿滿的荷葉花苞,倒是別有一番意境。蕭偌坐在石桌邊上,清早的風有些涼,帶來陣陣的荷花香氣。他半眯著眼睛,正覺得有些困倦,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驚呼。“唉,這不是蕭大公子嗎,我才離京兩天,你居然真跑到宮裏來了!”大呼小叫的是個年輕男子,一身沙綠色的織金羅袍,正是琮王世子虞齊瑞。琮王是先皇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如今正在戌州鎮守邊關,長子虞齊瑞幼年便被抱到太後身邊教養,待遇幾乎與皇子等同。虞齊瑞個性張揚,為人卻很是仗義,之前在嶽家族學時與蕭偌關係不錯,三年前也正是因為有他幫忙,蕭偌才能順利離開京城。“世子。”在宮中見到好友,蕭偌也有些驚喜,連忙起身。“行了,”虞齊瑞拍了拍他的肩膀,豪爽一笑道,“咱們兄弟兩個,用不著這樣生分,我剛剛問你呢,你不是在聿州和什麽菊老竹老的拜師學藝嗎,怎麽忽然回京來了?”“是和梅老學畫,”蕭偌無奈糾正道,“而且也沒有拜師,梅老讓我先回家鄉畫六幅畫,如果能叫他滿意了,才肯正式收我為徒。”梅老是當今堇朝最有名望的畫師之一,畫法純厚雅正,不過老人性情古怪,輕易不肯收徒,蕭偌磨了他三年,才在上月裏勉強讓他鬆口。蕭偌會忽然回京,一方麵的確是為了解決和皇上的陳年舊怨,一方麵也是順帶完成梅老交付給他的任務。隻是可惜,最近事情太多,對於梅老讓他畫的那六幅畫,蕭偌依舊一點頭緒也沒有。“蕭兄厲害,”虞齊瑞一臉的肅然起敬,“為了拜師,居然不惜冒險回京,舍生忘死,在下實在是欽佩。”“世子這是何意?”蕭偌疑惑,總覺得這人話裏有話。他回京的確是冒了風險沒錯,但聽對方的意思,似乎還有什麽別的內情。“你當真不知道嗎,”琮小王爺望了望四周,湊近過來,神秘兮兮道,“三年前對皇上出言不遜的那個嶽征荀,已經被打斷手腳,流放到西北邊關去了。”蕭偌頓時皺眉。嶽征荀是嶽家旁支出身,當年在族學裏常常與蕭偌作對。那日若不是他故意叫嚷出帕子被偷一事,蕭偌也不會被激怒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不過這位嶽家公子並沒有同蕭偌一樣離開京城,而是依舊留在京中,等蕭偌回來時,已經再聽不到對方的消息。“是因為族學那件事?”蕭偌不確定道。“不不不,沒那麽簡單,”琮小王爺搖著頭道,“那個嶽征荀雖說隻是旁支,但父輩懂得經營,一直搭著主家的關係呢,皇上起初非但沒有罰他,反而待他極好,甚至叫他在上六軍裏擔了個閑職。”上六軍負責京中及皇城內外的守衛,油水極足,嶽征荀自覺有主家做靠山,行事肆無忌憚。沒想任職不到半個月,便由於玩忽職守,誤將一名歹人放進了宮中。琮小王爺嗓音壓得更低:“那歹人身手敏捷,驚擾了太後,還傷了兩名侍衛,最後被當作刺客誅殺……這一回,就連太後也保不住他了。”蕭偌依舊疑惑,不明白嶽征荀獲罪與自己有什麽關係。琮小王爺唉聲歎氣,對好友的愚鈍很是心急。“這麽說吧,這次回來之後,你有沒有覺得皇上對你的態度還不錯,非但沒有與你為難,反而處處關照。”蕭偌遲疑著點頭。關照談不上,但昨日皇上的確幫了他一回,入宮後也沒有與他計較潑灑顏料的事,甚至還給他安排了玉妃曾經的宮殿。“這就對了!”琮小王爺一拍掌心道,“皇上往後估計還會對你更好一些,待你完全放鬆警惕了,便會故意引你犯錯,不僅讓你萬劫不複,還叫旁人都覺著你是罪有應得。”“允你入宮隻是第一步,這剩下的磋磨,恐怕都還在後頭等著你呢。”蕭偌吸了口涼氣,不敢細想對方剛說的話。心底忍不住安慰自己,那人是一國之君,按理不該如此心胸狹窄才對。然而這兩日,無論皇上的態度也好,總管公公董敘的態度也好,都似乎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如果琮小王爺說的是真的……“你也不必急著反駁,”虞齊瑞歎息搖頭,語氣越發高深莫測,“左右你如今已經進宮了,且看下一次相處時皇上如何對待你便是了。”半個時辰後,從康仁宮出來,蕭偌心事重重。與其說他是被虞齊瑞說服,倒不如說對方今日一番話,正印證了他原本最壞的猜測。行到半路,總管公公董敘忽然迎麵走來,手裏小心捧著一個食盒。“哎喲,老奴剛去玉階殿沒瞧見您,估計您是給太後請安去了,繞了一圈,碰巧在這兒遇見您了。”“公公,”蕭偌不解望著對方手中的食盒,“可是皇上那邊有什麽吩咐?”董敘笑容殷勤:“沒什麽大事,就是禦膳房新做了蟹黃酥,皇上嚐著不錯,便叫老奴送過來一盒,給蕭公子嚐嚐鮮。”說罷將食盒遞給一旁的鈴冬,鈴冬還迷糊著,見蕭偌沒有反對,隻得將食盒接了過去。“公子?”目送董敘離開,鈴冬滿頭霧水,見過賞珠寶玉石的,還沒見過直接給賞吃食的。這一大盒子的蟹黃酥。到底是什麽含義。“別想太多,先回去吧。”蕭偌安撫道,心下卻不由得浮現起虞齊瑞說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