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目睹仇人一點點死去的感覺,是真的相當美妙。尤其是那人哭嚎著躺在地上,已然斷了腿,卻拚命地朝他蠕動,將他當做救星的時候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阿星甚至記得自己那時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惡意,在刀光劍影裏飄飄而去:“黃慶天,黃大人,您竟是,一點都想不起我來嗎?”黃慶天那張驚恐的臉,不管回味多少遍,都叫人痛快。阿星並不喜歡殺人。他更喜歡慢慢折磨他們,讓他們在勝利的前夕,以為自己能逃出生天,再叫他們摔得粉碎。是不是自己親手殺的人,他並不在意。隻要讓他們痛苦不堪,比喪家之犬還要狼狽,方能消解他的心頭之恨。他的目光幽幽,落在左側。那是大帳的方向。如同一條等候多時的毒蛇,正昂起上半身嘶嘶吐著蛇信,死死地盯著獵物。…滴答,滴答夏日有雨,澆滅了許多燥意。驚蟄掙紮著從夢中醒來,茫然地注視著昏暗的室內,晨起的微光正一點點吞噬著漆黑,那種光與影的過度,更如某種扭曲的魅影,讓人盯久了,反倒更加渾渾噩噩。“醒了?”赫連容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涼意。隻從語氣聽來,異常清醒,就好像根本沒睡般。驚蟄含糊地說:“好似做了個夢。”夢到了他爹,夢到了蛇,也夢到了血氣。隻不過醒來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也再不想起來。“你總是會做夢。”赫連容淡淡說著,將人拉進懷裏。驚蟄撞進赫連容的胸膛,咕噥著說:“哪有這事?”又道,“難道你不做夢?”“很少。”赫連容平靜地說,“極其偶爾夢到,總是相同。”他的手裏,總會捧著一碗湯。隻不過這夢,在遇到驚蟄後,越發不怎麽夢見,而今,更是不複存在。若非談起,已經不記得了。驚蟄趴在赫連容的懷裏,靜靜地聽著外麵的雨聲,過了好一會,才輕聲說:“赫連容,我現在,覺得好生幸福。”柳氏與岑良,就睡在不遠處的主屋。岑玄因或許還活著,好歹也是個希望。而他現在,隻要一睜眼,就幾乎能夠看到男人在他身邊。一伸手,就能抱到他。這是他從前,不曾想象過的日子。隻要沉浸其中,就仿佛情緒也被感染,身體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那並非是害怕,更像是太過喜悅,無法克製的反應。驚蟄不自覺抬起頭,軟軟冰冷的唇蹭著赫連容的下顎,晨起還未刮過的下巴,有著淺淺的胡茬,刺撓得有點疼。“……你呢?”他道,“你會覺得,快活嗎?”“你躺在這。”就在他的懷裏。赫連容低低笑了,那淺淡的笑意擊碎了聲音裏的寒涼,染著幾分深沉的眷念,“你說呢?”竟是,溫柔得不可思議。第103章 清晨,柳氏將將起身,就聽到外麵有動靜。容府不大,前後院,也不過多幾步的距離,若是有人在院裏前後走動,總會有些動靜。最開始買下這房子的時候,就預備著隻有一家人住,他們也就這麽幾口人,根本用不上多少伺候的下人。隻一個廚娘,一個守門的,另有一個跑前跑後的書童,就已經足夠多了。原本小小的宅院,而今住了這麽多人,卻還是靜謐。就算平日裏,也沒多少吵鬧的聲音,如此想來……那些人,應當也是從宮裏帶出來的,才會這麽訓練有素。柳氏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其實一想,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有許多破綻,不管是那位千裏迢迢跑去同州接他們的大人,還是赫連容身上的威壓……甚至,是在驚蟄講述中……那麽多變故,就應該覺察到男人的身份不同。這麽想來,驚蟄是卷進了要命的事情。他的描述裏,有多少是輕描淡寫,才能輕飄飄帶過那麽多危險,以至於叫她們聽來,都沒能立刻發現異樣?在皇宮裏生活,哪有那麽容易?外頭正淅淅瀝瀝的下著小雨,雖然雨聲不大,可是拍打在屋簷上,會有清脆的聲響,一時間她聽得竟是有些癡了。……驚蟄這孩子,心中到底埋了多少苦?卻是一句都不肯多說。柳氏想著想著,就輾轉反側,與她睡在一處的岑良有所覺。“娘?”“沒事,你睡吧。”柳氏哄著半睡半醒的岑良,待女兒又睡去後,才慢慢起身,循著那細碎的雨聲走到了窗前。柳氏推開窗,看向外頭的雨。雨幕裏,正有人撐著傘,踩著石板路,小心翼翼地走到西廂房邊上,不知彎著腰在說些什麽。隔著霧蒙蒙的雨簾,柳氏隱隱看得出來,那是驚蟄。不多時,驚蟄就在泥濘裏,拖出了一隻小狗。“……你這壞蛋……不要……下雨都這麽……”這小狗竟然是藏在西廂房下的草叢裏麵。它渾身髒兮兮,卻還興奮得很,朝著驚蟄又跳又跑,濺落起來的泥點,將驚蟄一身都弄得髒兮兮的。這下,驚蟄的聲音就大了起來。“白團,你這壞小狗!別跳了,你身上可髒得要命……”那細碎的念叨,帶著點嬌慣的埋怨,一聽就不是真的生氣。柳氏倚在窗邊,聽著驚蟄碎碎念,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她的眼睛本來就不怎麽好,隔著雨也看得不太清楚,隻是聽著驚蟄一聲又一聲,隻覺得心裏暖烘烘的,巴不得聽上更多。“哢噠”東廂房裏,有人走了出來。另有人撐著傘,走到了雨中。柳氏一驚,不由得抓住了窗沿,那高大的身影,不是景元帝,又是誰?昨日受驚後,柳氏心跳如狂,躺了半日才好些,又有岑良在邊陪著,這才漸漸恢複。她身體原本就不好,情緒隻要激動一些,就容易頭暈目眩。頭前驚蟄說,他想和男人處一輩子,那時柳氏已是吃驚過一會,但不論容九還是驚蟄,都說得誠懇認真,她隻覺得兒孫自有兒孫福,也就默認了此事。倘若他們兩人真能攜手一生,那是男還是女,又有什麽關係?雖然世人講究陰陽協調,傳宗接代,可她經曆這麽多世事,卻如今隻覺得,能夠平安就好。誰能想到,這夏雷一陣一陣,轟了一波,竟還有一波。驚蟄的伴兒不僅是個男的,他居然是皇帝。柳氏搖了搖頭,隻覺得有些混亂。一想到容九其實是景元帝,就算有千百個膽子,也的確承受不住。柳氏最怕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驚蟄在這樣的人身旁,怎可能會落得個好下場?這世上多少薄情人,誰都盼著自己幸運,能夠安生一生,可卷進這樣的大事裏,一朝踏錯,就是萬劫不複。此刻再多的柔情,都未必能換來後日的平安。柳氏不期盼著驚蟄能大富大貴,隻要他能平安長壽,就已經足矣。這看似潑天富貴之事,在她心裏轉悠了幾次,到底還是擔憂不已。她心裏想著,這視線也不由得落在景元帝身上。這兩日裏,柳氏已經見識過這位的敏銳。以她這不錯眼地盯著,景元帝肯定早就發覺,他卻是熟視無睹,舉著一把油紙傘走到西廂房處。雨幕裏,驚蟄為了抱住那隻小狗,已經渾身髒兮兮的,差點連傘都沒撐住。驚蟄看到赫連容來,如同看到了救星。“赫連容,你快來幫我。”驚蟄叫著景元帝的名,那語氣稀疏平常,就好像過往無數次都這般稱呼,早就熟稔得很。“下來。”景元帝的聲音森冷得很,在這夏日裏,都能將人凍得發毛。“汪嗚……”小狗害怕極了,鬆開爪撲倒在地上,嗚咽著蜷縮成一團,尾巴夾在屁股底下,耳朵也倒伏著,不多時,又變作另一個聲音,“嗷嗚,嗷嗚”它前肢壓著,腦袋卻昂起,喉嚨低低嚎著。膽子雖然很小,但也竟敢衝著大怪物發脾氣。驚蟄:“你嚇壞了它。真是可憐見的,莫要怕……”“髒得要命。”景元帝嫌棄地說道,“你太過縱容它。”他一邊覺得那隻狗太髒,一邊又無所謂地勾住驚蟄的手指,任由那些泥痕擦到自己身上來。“它這般小,還是個娃娃。”“一條狗的歲數不過十來年,不小了。”柳氏沒想到的是,她竟會聽到如此……家常的話。景元帝並不怎麽在意她們,但直麵她們的時候,眼底多少帶著些敬重,可除此之外,在這個男人的眼中,唯一能容得下的人……好像就隻有驚蟄。隻不過兩三日的接觸,這種感覺就潛移默化著……仿佛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