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容竟還理直氣壯:“你可比那些酒囊飯袋聰明許多,他們那樣的人都能做官,你自也可以。”驚蟄揚眉:“你會願意我去做官?”這話一出,赫連容神情微動,低頭看了眼驚蟄。兩人對視了眼,驚蟄忽而發覺,這觸及到某個他們之前還沒談論過,但已經被先生耳提麵命過的事情。張聞六待驚蟄以誠,將他當做學生,就再沒顧忌過他的身份,每每若是與他交談,必定從驚蟄的角度出發。此人言談有時過於慎重,卻是為了驚蟄著想。驚蟄而今的身份,的確不尷不尬。在後宮內,無人敢與他說三道四,進出皆有人跟從,這比起他從前,已然大有不同。隻不過,這未必是驚蟄想要的。他的身份,雖還是太監,可這其中,也未必不能動。隻要有心,自然是有辦法為之。這就是張聞六試圖點破之事。驚蟄先前雖是明白,不過他和赫連容之間還有太多的問題,根本還沒到談論這些的時候。結果今日這不經意帶起,卻是帶了出來。大手摩挲著驚蟄的手背,赫連容漫不經意地說道:“你要是想,自也是可以。”驚蟄失笑:“我做什麽官?先生半月前,可剛點評過我的功課。”那會還沒出宮,驚蟄交上作業,張聞六搖頭晃腦地說著:“不錯,你這幾個月很是刻苦,算起來,快趕上童生了。”他能如此,還是以前的積累,畢竟小時候還讀過幾年書,多少是記得的,而後慢慢撿回來,以他的聰明也算不上難,但是童生往後,可不那麽容易。再往上的秀才,舉人,進士……隻要一想,就不寒而栗,真正開始讀書,才明白考科舉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每三年一次,每次挑選百來人,聽著數目不少,可這是舉全國之力的考試,就隻挑選出來這麽些人。哪會這麽簡單?赫連容賞了驚蟄一顆暴栗,疼得他捂住了額頭,“做什麽?”赫連容:“嗬,為官路,又不隻是科舉。”驚蟄蹙眉,如今世家猶在,科舉的確隻是其中一條晉升的門路,也是在最近幾十年才逐漸打下了基礎。要是早幾十年,出身世家門第之人,想要做官,那更是簡單。畢竟在科舉外,仍有察舉,征辟,庇蔭等等方式,這些在乎的是出身門第,而不是能力品行。隻不過這些年,朝廷越來越倚重科舉,這才讓其他門路低調了許多,不再有往日的輝煌。驚蟄並不是想不到,隻不過他這人向來太過實誠,就連象征著權勢的皇帝擺在邊上,都沒想著利用的地步。驚蟄:“我這不是覺得……我在宮裏待了太久,就算要去做官,也未必能做好。”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是能力的問題。現在來思索這個,未免太早。他當然可以肆意妄為,但不管是對自己,亦或是他人,都不是好事。“我想和先生多學些時日,哪怕三年五年也好,等學成後,見識多了些,我想出去走走。”驚蟄先是看著他們兩人交握的手,然後才抬起頭,認真地看著赫連容。“有時讀著書中事,總會覺得,光是看,光是讀,或許是不足夠的。”驚蟄笑了起來,“有些東西,非得自己親身看看,才能明白。”道理如此,世事也是如此。赫連容麵無表情,那雙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驚蟄,就如同被什麽怪異的惡獸緊盯不放。“就是,我想……”驚蟄猶豫了會,似乎在思考著要怎麽說出來。“你想讓我,放你獨自離京?”這聲音冷淡,語氣也平靜,聽起來應當非常平和,隻是驚蟄一聽,就沒忍住搖了搖頭,然後低低笑了起來。就算這人偽裝得再是平靜,他也能聽得出那聲音底下的暴戾。“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驚蟄的語氣堅定了起來。“我是想說,雖然你是皇帝,可能離開京城,會是非常危險……但是,在平定了那些麻煩事後,你能不能陪著我一起去?”驚蟄這話說出口,又驚覺不對,改口說道:“我不是想要那種勞民傷財的巡視,隻要微服出巡便好……不過,微服出巡,是不是也太危險了些?”他越說著,聲音就越低,最後竟像是自言自語。這想法並不成熟,驚蟄隻是偶爾會想起,卻沒有吐露出來,畢竟,若是赫連容真的要離開皇城,這皇帝的安全自然是重中之重,但太過隆重,又勞民傷財,故而驚蟄說著說著,就開始苦惱。赫連容低低笑了起來,那笑意驅散了剛才的怪異,男人用著奇異輕快的聲線說著話。“這有何難?”驚蟄的為難,驚蟄的思忖,驚蟄的謹慎,驚蟄微微皺眉的模樣,驚蟄明亮的眼睛,以及他臉上驚訝的神情……不論是何種,都被赫連容貪婪地收入眼底。“你隻管想,該怎麽做到,那便是我的事。”…近來,容府的左鄰右舍發現,這棟原本沉寂了許久的屋舍,竟好似活了過來,有不少人進進出出,聽著甚是熱鬧。多嘴一問,原來是這新主家想要翻新,就雇傭了人來辦。這也真是稀罕,這連日下雨,哪有趕在這時候辦事的?結果,就在這節骨眼上,下了好幾日的雨竟是真的停了。趁著這難得的晴天,容府裏叮當作響,趁著這兩三日的清朗,將前後院都翻新過,再沒有白團能刨坑的地。就連桃樹的附近,都被精心圍起木欄。白團扒拉在木欄上,嗚咽了幾聲,聽起來好不可憐。許是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防小狗,所以縫隙做得非常狹窄,鑽也是鑽不過去。至於這高度,目前小狗還是跳不起來的。驚蟄鐵石心腸,不肯再給它機會。這小狗狗兩三次掏出來的東西,都嚇人得很,要是再來一回,驚蟄的心髒怕是要承受不住。而這幾日,驚蟄也特特請來了宗元信,就為了給柳氏看眼睛。柳氏的眼睛,已經遠不如當年。宗元信隻道,這病是經年累月下來,就算調理,也隻能稍加恢複,無法重回當初。驚蟄雖有失望,不過也在意料中。宗元信給柳氏開了藥方,又說回去後,會和俞靜妙再聊聊,說不得會有其他辦法。送走宗元信的時候,驚蟄原本還有些激動,轉念一想,要是俞靜妙真有辦法,那必定會涉及蠱蟲。屆時,要怎麽和柳氏解釋好呢?驚蟄不覺得尋常人,會接受這麽可怕的東西。驚蟄歎了口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再說罷。再震撼,也不會有赫連容是皇帝這事來得可怕。不過,驚蟄雖與她們說了赫連容的身份,卻沒有提及岑玄因還可能活著。現在還未有定論,要是在這時候就與她們說,若叫她們空歡喜一場,反倒不美。隻是,不管柳氏和岑良再怎麽適應,她們在赫連容在的時候,總是不太自在。驚蟄略加思索,還是決定回宮去。柳氏聽到這消息,心中一驚,下意識抓住驚蟄的胳膊:“你不必介意我們,這才不過幾日,縱是有些不自在,那也是有的……”驚蟄:“娘,父親買這宅院時,隻考慮到咱們一家,這本就沒有幾間房。加上這麽多人,住著總是不大舒服。”岑良:“那也沒有將你趕走的道理,我一直與娘住便是,驚蟄哥哥,你莫要離開。”驚蟄笑道:“都這麽大人了,哪有一直跟著娘睡的道理?西廂房早就整理出來,待我走後,你就搬去住。”岑良鼓了鼓臉,看起來不太高興。驚蟄隻好又說:“我回宮,也不隻是為了這些,赫連容給我尋了位先生教我讀書,他身份特殊,不太好到容府來。我回宮,也是為了方便學習。”一提到這個,柳氏的態度就不同。岑玄因的才學不錯,柳氏一直很欽佩他的學問,驚蟄還小的時候,就主動提起要送他去學習。她待那些讀書人,亦是敬重。“若是為了讀書,那就快些去。”柳氏雖有不舍,可語氣卻堅定,“人還是要多讀書,這才不會走太多彎路。”驚蟄彎了彎眉眼,笑了起來。說服了柳氏後,驚蟄又私下找了岑良。“這次你們進京匆忙,許多事情,我已經請人幫忙善後,你無需擔心鋪子上的事。隻不過你們剛回京城,若是你在外奔波,徒留娘親一人,她怕是有些不慣……我想問,你還願意讀書嗎?”岑良講起過去事時,驚蟄一直聽得很認真,後來,又從赫連容那裏知道了更多,他並不覺得,岑良這樣做有什麽不好。她若是想在外做生意,那驚蟄就給她掏本錢;要是想相夫教子,那他也會給她準備許多嫁妝。隻要是她願意的,不管是哪種選擇,他都支持。隻唯獨一點。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驚蟄都想讓岑良耐下心來,多學點東西。不管岑良日後做出什麽選擇,這都會對她有所裨益。岑良聽了驚蟄的話,沉思了片刻:“驚蟄哥哥,我想學。”驚蟄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麽選,我已經給你請了位先生,明日起,他就會來家中教你。”而後,驚蟄又與她細細說過容府現在有多少人,府上的守備如何。這些他已經和柳氏說過一遍,而今是單獨與岑良交代。他並沒有因為岑良歲數還小,就忽略她的意見。等一切都交代完後,驚蟄跟著赫連容上了馬車,望著那漸行漸遠的府門,都隻覺得還有幾分恍惚。怎能想到,這一趟出宮,竟是如此驚奇。他有了更多的家人。她們正生活在容府裏,如此近。驚蟄蜷縮在赫連容的身邊,低低說道:“這不是夢吧?”優美有力的手指擰住驚蟄的耳朵。驚蟄嗷嗚了聲,搶走赫連容的手掌狠狠咬了口,然後又默默拿男人的衣袖擦了擦。“自己咬的,還嫌棄?”赫連容冷冷道。這拿的,還是他的衣服。驚蟄老實:“自己嘬出來的,也嫌棄。”原本還在看奏章的赫連容停下動作,麵無表情地看過來,半晌,他驀地丟開膝上的卷宗,如餓狼撲虎般抓住了驚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