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剛背著岑良在點燈,聞言立刻轉過身來,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你說的,可是真的?”“是真的,徐三叔說的,那天他親眼所見。”徐三叔是走街串巷的貨郎,每日都要在京城遊走,他說的話,倒是有幾分可信。岑良:“徐三叔說,那日有官兵進了黃府,把黃慶天給抓走了。”而且黃府連著好幾日,都有車馬外出,那模樣,看著像是去四處求援。柳氏一聽到黃慶天的名字,眼底不由得流露出深刻的仇恨,若非這個人,他們不會一家失散,夫君也不會為此死去。她揉著額角歎息:“可惜的是,我們身上並無證據,不然,真的想去告上一告。”他們不知黃慶天所犯何事,卻期盼著他能早些死去。至於翻案……岑玄因在出事前,倒是曾和柳氏說過,他手中有著能讓黃慶天認罪的證據,可過不多久,岑家就出了事。自那後,柳氏竟是再見不得岑玄因一麵,自然也不知道他將罪證藏在何處。如果隻有柳氏一人,她肯定要去鳴冤鼓,哪怕吊死在官府外,也要讓這件事再起波浪,可她還有岑良。她不能讓女兒再繼續受苦,也隻得忍下心中熱切的希望,對岑良笑著:“良兒,善惡到頭終有報,定是他作惡多端,正該償還的時候。”岑良聞言,卻是有些沮喪,歎氣著說道:“縱然他能償命,可阿爹也回不來了。”而後,她似乎想起更傷心難過的事,低頭嗚嗚。“那許府,將咱家的院子都給賣了出去。”前幾日,岑良好不容易得了空,出來覓食的時候,又偷偷去看了眼從前的家,卻發現那外麵掛著的不再是許府,而是容府。而且門裏門外,也不再是冷清。有好些人進進出出,那模樣看著是在整修,將過久沒有人住的府邸重新翻新。趁著這個空當,岑良在門外貪婪地看了好幾眼內裏的情況。許是這宅院落到許府手中,並不怎麽重視,內裏的格局擺設都和從前一般無二,隻是年久失修,顯得有些老舊。她不敢多看,怕引來其他人的注意,過不多時就匆匆離開,隻是一麵走,一麵抹淚。如今再搬去新人,故土離她們越發遙遠,好似再也回不去了。柳氏歎息著抱住岑良,還跟小時候那樣,輕輕晃動著她,就像是在安撫小寶寶那樣,“良兒,娘親的乖乖,莫要哭了,娘給你哼曲兒。”岑良趴在柳氏的懷裏默默點頭,於是,柳氏就慢慢地給她唱。小調帶著幾分清愁,卻又無時無刻透著生動的朝氣,是年幼時,柳氏經常給他們兄妹倆哼的小曲兒。算不上多麽高雅的曲調,卻每每總是能讓他們安然入睡。岑良閉上眼,就好像回到了許久之前。她和兄長岑文經喜歡呆在池塘邊,柳氏總是害怕他們貪涼,就在邊上盯著。可總有看不住的時候。有時候,柳氏不過去廚房看一眼,趁著這空隙,岑文經就偷偷摸摸下了水。撲通好大一聲,把小小的岑良嚇壞了。她伸著小手,朝著池塘抓了抓,“驚蟄哥哥,驚蟄哥哥”她奶聲奶氣地叫,想當然撈不住在水裏靈活遊動的男孩。等柳氏回來,就收獲了哭唧唧的岑良,以及蹲在池塘邊拚命甩頭的落水小狗一隻。岑文經捋著頭發,嘿嘿直笑。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岑玄因那賴皮樣兒,就抱著柳氏的腿癡纏。“娘,我就隻是下水一會,一小會……”柳氏抱著岑良,被他晃得無奈,懷裏的良兒被逗得開懷,又咯咯直笑。“好驚蟄,別晃了,良兒都要掉下來了。”……如在夢裏,如在現世。驚蟄是叫著娘醒來的。他望著漆黑的殿宇,下意識摸向眼角,卻發現正是濕噠噠一片。驚蟄慢慢坐起來,發現原本容九躺著的地方,已經沒有人,不過現在他沒心思去想容九去了哪裏,隻是深深地將臉埋在掌心。說來,他已經很久沒夢到家人。驚蟄在家中,也叫做驚蟄。他是出生在驚蟄那天。所以驚蟄,是他的小名。柳氏總愛這麽叫他,良兒也是,唯獨父親,會叫他的大名岑文經。驚蟄在黑暗裏坐了許久,這才慢吞吞爬起來。剛才這會,他已經清醒得差不多,再也睡不下。容九也不知道去哪了。驚蟄將放在床邊的外衫撿起來穿,攏了攏,就打算出去走走。白日裏,他勉強熟悉了這屋內的布置,走起路來,也沒怎麽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摸到門邊,將門給推開,就看到廊下站著幾人。隻是很明顯,有幾個,那腰都彎得要斷掉,恨不得就跪倒、或者匍匐在地上。驚蟄一眼就看到容九。那抹身影,也難有人與其相抗衡。容九的身上長久攜帶著一種驚人的煞氣,隻是在驚蟄的麵前,時常會無意識地收斂。驚蟄甚少看到容九這麽……有壓迫感。容九冷白的皮膚,在月下變得更像是某種凝固的石像,精雕細琢後的眉眼冷酷陰森,那種冰冷的煞氣如同索命的繩索,正套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恐怖的威壓幾乎壓斷了身前幾人的腰,哪怕隻是看著他們的半邊身子,都能覺察出他們的驚懼與惶恐。恍惚間,容九仿佛是地獄惡鬼,而那些人,都是被他扼殺的冤魂。……哈哈,驚蟄尷尬地笑了笑。他似乎來得不是時候。驚蟄對上容九冷漠如刀的眼神,不免打了個寒顫,好吧……不怪那些人害怕,他瞧著也是有些怕的。“我……”驚蟄正想鼓起勇氣,說這隻是個意外,讓他們繼續時,就見容九已經拾級而上,拋棄了身後那些個人走到他的身邊。而後,姣好的眉頭蹙起。“怎麽沒穿鞋襪就出來?”他低頭。驚蟄也跟著低頭。無辜的腳趾頭裸露在外,的確不著鞋襪。驚蟄尷尬地動了動腳趾頭,囁嚅著:“……忘了。”做夢醒來後,心神有些震蕩,一時間也沒想起來。容九抬手抹過驚蟄的眼角,聲音沉了下來:“哭了。”驚蟄弱弱:“隻是做了個夢。”容九麵有不虞,將人給抱走了。“……你外麵……”“不必理會。”不多時,屋內亮起了燈。短時間內,男人該是不會出來了。此刻,門外站著的幾人,才敢悄悄直起了腰,而後麵麵相覷。方才,他們不敢直視那人的模樣,卻能感受到景元帝的態度。那殘酷的寒意收斂,蛻變成溫涼的氣息,帝王轉過身去,於是,那暴戾的殺意也隨之蟄伏,化為另外一種鮮明的不喜。哦,景元帝在不高興。在為那人沒穿鞋襪出來,而不高興。真真稀奇,有朝一日,能看到陛下不高興時,是真在發脾氣,而不是……活活將人給砍了。正如剛剛命懸一線的他們幾個,也差點掉了腦袋。他們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下意識看向剛才兩人站立的方向。“剛才那人,是誰?”其中有人問,他的麵色微白,可雙目卻緊盯著剛才的位置,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他的心頭浮現,仿佛促使著他去……膜拜,亦或者匍匐下去。是因為景元帝嗎……不是,他也害怕敬畏著陛下,可這是另外一種古怪的欲望……他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將其他幾人嚇了一跳。“陛下既然有事,那我等合該退下。”他頂著半張腫脹的臉說道,“該辦的,可得盡早都處置了。”他剛才下手,可半點都沒留情。其餘幾人古怪地盯著他看了眼,默默點了點頭。於是,他們悉數退入黑暗裏,仿佛與黑夜融為一體,再無人能發現他們的行蹤。屋內,驚蟄正在掙紮。“我自己來!”驚蟄奪過容九手裏的巾子,匆匆擦完自己的腳,然後迅速上了床。他有點後悔自己剛才出去,容九的情緒顯然正在高漲中,那是一種鋒芒畢露的殺意。盡管對上驚蟄後,那很快蟄伏下來,又很快成為欲望的肥料,迅速燃燒起來。驚蟄想哭,到底是誰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