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九低頭,看著驚蟄亮晶晶的眼。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他伸手,去碰驚蟄的眼角。於是那睫毛忽閃忽閃得更加厲害,好似有些濕漉漉。容九很想觸碰那顆黑色的葡萄籽。想知道它碰起來,是否也是瞧著那麽水,輕易地,就能掐出汁水來。驚蟄歪著頭,於是那兩顆黑葡萄籽裏,倒映出來的人影,也悄悄地換了個姿勢。容九在看他。他也在看著容九。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容九的眉梢。“容九,近來不太高興嗎?”是除了見麵的時間變少之外,的事。容九斂眉,冷淡地看著驚蟄,慢條斯理地說道:“哪裏看出來的?”驚蟄冥思苦想,要沒問還好,這一問,他是怎麽看出來容九的情緒有點暴躁的……不知道。這就像是自然而然就知道的事。硬要說,就是一種感覺。感覺來了,他就知道了。驚蟄絲毫不知道他在說的,是一件非常恐怖之事。探測君心,還是窺伺行蹤,不管哪一個,那都是死罪。容九慢悠悠接著他的話說下去:“嗯,的確是不高興。”驚蟄就抬頭看他。“前些日子睡著後,底下的掌櫃吵醒我,說是捉來的獵物被人殺了拋屍。肥碩的獵物,吃都來不及,怎麽會被拋屍?”男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冷漠,卻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感覺,這很矛盾,也很奇特,“驚蟄,你說這掌櫃的這般蠢,留著有什麽用呢?”……拋屍?驚蟄眨了眨眼,將那種奇怪的感覺壓下去:“底下出了事,管事會及時找來,應當還是盡心的。總比那些出了事不往上報,還吃裏扒外的人要好上許多。”容九:“驚蟄是覺得,我該留他一命?”驚蟄:“容九已經留他一命了吧?”他笑了笑。“要是你殺了他,可不會這麽說。”容九很有自己的主意。無需別人建議,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不過驚蟄,若是你來看,這人為何要這麽做?”驚蟄皺眉,偷獵物……還殺了拋屍……可會被管事的掌櫃記掛著的,應當是很名貴的獵物吧……如此一來,殺了拋屍完全不合常理。“有人想搶走它,卻害怕被發現,所以做出了殺人拋屍的假象。”驚蟄靈光一閃,立刻說道。容九輕輕歎息了聲:“瞧,驚蟄,你都發現了,那些長期處事的掌櫃,又怎麽會不知呢?”驚蟄微蹙眉頭,這倒也是。有的是真的蠢。而有的……怕是已經內外勾結。驚蟄一想到此處,就有點擔心:“那你知道是誰做的嗎?”“不知。”容九非常淡定:“我的仇人太多,很難知道是哪一個。”不過最有可能是誰做的,倒是能猜一猜。驚蟄:“……”哈,倒也能看得出來。脾氣這般壞,人緣能好就奇了怪了。“不過,有這樣的手段和膽子,做這事的,也不過三四人。”容九慢條斯理地說著,“都是與我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們在討論的是,獵物對吧?”怎麽一瞬間從普普通通的盜竊案,一下子變成了家族內鬥?都三四個了,就別說的那麽尋常普通呀!所以剛才那拋屍,是真的拋屍吧!“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如果你那幾個兄弟都是心思不正之人,那可得早些做準備。”驚蟄忍不住囑咐了一句。容九眼眸微動,嘴角勾起一個微笑,隻是那笑意看起來有幾分怪異扭曲,帶著鮮明的惡意。“驚蟄,你可曾想過……說不定,他們之間的矛盾,都被我挑起的呢?”驚蟄:“……”容九總會在某個時刻,忽而用一種非常驚悚的方式,展露其凶殘的一麵。那語氣裏濃鬱的惡意,簡直都明顯得過分。簡直是在赤裸裸地說明,自己才是那個最大的惡人。所以容九的家庭複雜,異母兄弟的關係也很不好……雖然不太清楚這個不好,到底是哪種程度的不好……驚蟄很少問這些。容九曾用一句帶過後,從來也不提。今日,還是頭一回。驚蟄謹慎地看了眼容九,確定他的心情微妙地變好了後,這心裏才鬆了口氣。袒露過往的隱秘,有時未必是壞事。驚蟄想了想,就也開始慢慢地講起自己從前的事。他很少提。有時候時間久了,就仿佛那些事都忘了。他說起岑家的院子。柳氏喜歡吃桃子,於是父親就在庭院裏栽了好幾顆桃樹。每到初春來時,整個院落都會開滿桃花,那粉嫩的顏色,鍛造了驚蟄對春日最初的印象。春日的風很溫柔,偶爾晃動下來的花瓣紛紛,如同一場桃紅的雨,小小的驚蟄總會興奮地闖進桃花雨裏。而娘親就會站在樹下,抱著良兒笑眯眯地看著他。庭院裏,還開辟了個小小的池塘。柳氏放了些錦鯉苗進去,雖然池塘不足方寸大,但這些錦鯉還是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很好。然後又一條條消失了。因為岑玄因很喜歡釣魚,平時裏還能忍,可是那些錦鯉長大後,撲棱撲棱的,這豈非是在勾引他?身為父親,他卻每天夜半,會偷摸摸爬起來釣魚,順帶將驚蟄也偷出來一起釣!自己釣魚可有什麽意思?必須得在釣起來的時候,身邊有個吹捧歌頌的人呀!正是崇拜父親的年紀,小驚蟄對父親的任何做法都是“哇”“好棒”“父親真厲害”。岑玄因在驚蟄的誇讚下迷了眼,興高采烈地將整個池塘裏的錦鯉都釣完了。至於那些被調起來的錦鯉……全都被岑玄因偷偷摸摸送到了廚房,廚娘做成了每日的餐食,又進了一家人的肚子。柳氏發現這件事,還是因為良兒。岑良也很喜歡趴在池塘邊看錦鯉,那些錦鯉是什麽顏色,她不全部都記得,可是總會記得幾條。可那些橙紅橙紅的錦鯉都沒啦,現在在池塘裏遊動的錦鯉,都是黃溜溜的!那天,柳氏的河東獅吼,讓趴在書房抄書的驚蟄都聽得清清楚楚柳氏發現他是小小的同謀後,就罰他在書房裏抄書岑良就趴在桌上,乖乖給哥哥當鎮紙。“真慘。”驚蟄感慨。“真慘。”岑良搖頭晃腦學著驚蟄。於是兄妹倆,都笑了。驚蟄曾以為自己忘記了許多的事,不再回憶的東西,很難重新再記起來。可奇怪的是,當嘴巴張開,那些話卻源源不斷從喉嚨裏湧出來,好似有一股一直潛藏在驚蟄身體內的暖意,在持續不斷地支撐著他,讓他時隔這麽多年,還能想起父親的尷尬求饒,娘親擰他耳朵的畫麵。……可真是懷念呀。默默地,驚蟄趴在容九的身上。容九慢慢地說道:“你為何會入宮?”驚蟄露出一隻眼睛。不說話,就這麽看著容九。容九捏著他的臉,不緊不慢地說道:“不說?可要查,也不難。”他低下頭,聲音輕輕地擦過驚蟄的耳朵。“家道落敗,為官的父親貪汙,被判了斬首,其他人等刑罰各有不一,母親在押送路上帶著小女兒跳水……”容九說著的,是外人知道的原因。可聽到那句貪汙,驚蟄還是閉了閉眼。容九輕聲,好似是在蠱惑著他:“驚蟄,想說什麽……為何不願意說出來?”他的手心停留在驚蟄的心口上,仿佛用力抓握之下,能活生生把他的心掏出來。他的話語看似溫柔,實則與他的動作一起帶來某種怪異的壓力。驚蟄敏銳的神經被撥動了。他微蹙著眉:“容九,這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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