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陛下一直教他自立。朔月靜了靜。他是陛下親封的客卿,又在宮中習學多日,不該給陛下丟臉才是。身旁,嚴文卿低聲道:“沒事的,朔月……”話音未落,朔月彎弓搭箭。箭簇擦著周廷山的肩膀破空而出,旋即,草叢中響起撲通一聲。如同方才那支擦過朔月肩膀的箭。立刻有隨行的小廝去查看情況朔月那一箭竟是貫穿了一隻紅嘴雀的胸脯。這雀素來以輕捷靈敏著稱。此等箭法,不說精妙絕倫,在這個年紀也算難得了。周廷山微微頓住,頭一次覺得有些難堪:“你……”他突然啞口無言。朔月將猶在掙紮的紅嘴雀遞到了他麵前,眼瞳清亮得像是春日晴空:“小周將軍,初次見麵,送你。”夕陽遙遙落下。在漸漸沉下去的橘紅日光下,他向著所有或詫異或玩味的目光介紹自己:“我是朔月,是陛下的客卿。”仿佛天地間最後的光明都落到他身上,獵獵紅衣如火一樣鮮豔奪目地跳躍。讀書、醫術、騎射、劍法。一年三百六十日,酷暑寒冬無間斷,時至今日,終於可小試鋒芒。【作者有話說】朔月棒棒的!最近在考慮入v的事情,可能下下章吧,提前跟大家說一聲~第48章 夢中是哪個陛下天色入暮,眾人紛紛散去,周廷山亦離開了,這片山林中隻剩朔月和嚴文卿二人。“也不知周廷山抽什麽風,怎麽找起你的麻煩了。”嚴文卿心中掠過一點猜疑,又笑道,“話說回來,你現在箭法不錯嘛。”撿起那隻中箭的紅嘴雀時,別說周廷山,嚴文卿亦頗為訝異。明明之前連字都認不全、劍都不會拿,如今彎弓射箭都日漸純熟了。朔月眼睛彎彎,一派驕傲神采:“陛下教我的。”嚴文卿:“嘖。”兩人正閑談著,空中卻響起飛撲之聲。“朔月!”嚴文卿一驚。那是一頭中箭的鷹,雖然中箭,卻還竭力逃脫著,恰好斜斜衝進了他們中間,塵土和羽毛散落滿地。朔月揮手格擋,手臂被鋒利的鷹爪重重抓下去。嚴文卿迅速拔出匕首,朝著鷹的脖頸割去。鷹砰然墜地,他鬆了口氣,一轉頭看見朔月右手手臂衣衫破損,血流如注,一時大驚失色。“怎麽樣?”嚴文卿急著來看他的傷勢,“傷的重嗎?我看看,附近應該有太醫……”破裂的衣衫被掀開,露出幾道駭人的傷口。朔月一時阻攔不住,整個人僵硬在原地鮮血凝固,皮肉生長,傷口複原,在嚴文卿看過來的短短片刻之內,他再次表演了死而複生的奇跡。嚴文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看看鷹,看看朔月,最後又看看自己。朔月心虛地望了望天,狀若無事地拉上袖子。隻是袖子早已被鷹抓爛了,再怎麽努力也蓋不住。麵麵相覷間,朔月率先開口:“說起來你可能不信,這是我最近新配出來的藥……”“不用塗就能恢複如初?”“提前口服……”兩人四目相對,嚴文卿果斷站起身來。朔月一把拉住了他:“嚴大人……敬書!”半個時辰後,得知全貌的嚴文卿一臉若有所思。原來如此。朔月垂頭喪氣地蹲在原地,耷拉下一雙無形的耳朵。嚴文卿拍拍他肩膀,寬慰道:“這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隻是說出去太驚世駭俗,陛下才給你瞞著的,也是為你好。”“……敬書。”朔月狼狽地抬起頭來,全然不複方才射箭時的意氣風發,“可以不要告訴陛下,你知道這件事情嗎?”嚴文卿一頓:“為什麽?”“陛下覺得,如果我的身份為人所知,會給我帶來危險。所以他給了我客卿的身份,希望這件事能瞞過所有人。他在保護我……很用心。”朔月想了想,誠懇道,“我不想讓陛下失望。”“陛下是對的。”嚴文卿拍拍他的肩膀,莊嚴地承諾,“你放心。”兩刻鍾後,謝昀所居的平寧宮裏。李崇道:“北境來了急報,陛下在和幾位大人商議事情,回來且還要一會兒呢。”朔月點點頭:“那我去裏頭等陛下。”行宮比起皇宮清簡許多,縱使是平寧宮也不見得多富麗堂皇。朔月靠著床頭,百無聊賴地翻著從宮裏帶來的書。最先的那本習字字帖早已經爛熟於心了。他丟開書,望向窗外墨藍的夜空。偶爾幾聲獵犬吠叫,聲音很快便消失無蹤了。謝昀什麽時候回來呢?謝昀安排好邊境事宜回來時,朔月正蜷在床邊角落,抱著一本卷頁的字帖,睡得正沉。因邊境不太平帶來的煩擾一掃而光。他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微微彎起了嘴角。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他已然在百忙之中聽人原原本本轉達了。朔月不可能永遠活在他的保護之下,他也不希望朔月做個任人揉搓的麵團子,適度展露鋒芒和利齒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今日朔月能夠一箭驚眾人,他欣慰之餘也著實滿意。……隻不過周廷山的演技實在有些拉垮。被旁人這樣對待,也不知朔月有沒有為此傷心,回頭還要好生安慰解釋。進退兩難,他何時這般操心過。謝昀歎了一聲,正要給朔月抱到床上去,卻忽然聽到一句含混的呼喚:“陛下……”醒了?謝昀正要答應,打眼一看,朔月卻還閉著眼睛原來是在說夢話。謝昀莞爾。抱著字帖睡覺,不會是在夢見自己逼他念書吧?他輕輕拍拍朔月的臉:“到床上睡,行宮這邊冷。”正要把人放到床上,朔月突然伸手環住了他的肩頸。謝昀一頓,身體莫名僵硬起來。他輕輕拿下朔月的手,隻覺得心髒像是被一根無形的柔軟的線牽住了,被這麽一個溫和荏弱的靈魂牽引著亦步亦趨,卻不覺得沒有自由,注視著前麵的少年時,心中隻有無限柔情。直到那沉眠之人呢喃著再度呼喚“陛下”這個名字:“陛下,我不會忘記你的……”忘記?何以忘記?他明明好端端在這裏,何談對已離去之人才會提及的“不會忘記”?短暫的僵硬、疑惑、茫然過後,謝昀如遭雷擊。很明顯,這個陛下,指的不是他。牽引著心髒的那根線啪嗒消失,或者是那根線從來不隻牽引著他。刹那間,揚起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消退,便僵硬在了臉上。謝昀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更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的。他反應過來時,已經和嚴文卿坐在了一起,後者遞給他一盞茶:“這麽晚了,陛下怎麽到這來了?”陛下陛下……謝昀一個激靈,回魂般望向聲音的來源。哦,是嚴文卿啊,那沒事了。謝昀幹咳一聲:“……睡覺。”嚴文卿沉默片刻,誠懇道:“陛下你別這樣,我害怕。我雖然沒老婆,但真不是斷袖。”你想跟我斷我還不樂意呢。謝昀磨磨牙:“……就你話多。”嚴文卿偏過頭上上下下打量他,陡然福至心靈:“陛下這模樣……誰拒絕了陛下?”謝昀恍恍惚惚,隻聽見了那一句“陛下”。陛下……為什麽謝從清是陛下,他也是陛下呢?哦,對,因為他是謝從清的兒子。謝從清從朔月六歲的時候就待在他身邊了,雖然混賬又荒謬,但朔月卻還念著他,而自己隻在朔月身邊一年……從一開始初見,他揪著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問“陛下不需要我嗎”,再到後來,小家雀一樣收攏羽毛,乖乖躺在地板上守著他,聽他的話,讀書寫字、日日陪伴、寸步不離,都是因為謝從清的教養。甚至他執意要與自己睡在一處,也是因為昔日他正是如此對待謝從清。自己從他身上獲得的一切,都源於謝從清。而自己帶給他的,又有什麽呢?朔月在稱呼他為“陛下”的時候,會想起已經死去的謝從清嗎?謝昀深深地吸一口氣,第一次覺得這個問題令人如此難以忍受。他從沒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活人終究是戰勝不了死人的。嚴文卿覷著他的神色,良久,長長地歎了一聲:“陛下,我今日瞧見了一點東西……大約陛下早就知道了。”謝昀一歎:“你知道了。”圍場行宮,星空明亮,風清月明。朔月自平寧宮床榻上醒來,愣愣地回憶夢中景象不知為何,他又夢到了謝從清,夢到了謝從清病重之際,他握著謝從清的手,莊重地承諾“我不會忘記陛下的”。他不知道為何會夢到謝從清。謝從清在時也舉行春獵秋狩,但他一次都沒去過。他坐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在床上。是陛下把自己抱上來的?那陛下如今去何處了?他急匆匆去問守門的侍衛,在得知謝昀來而複去後,一顆心陡然沉了下來。行宮裏,嚴文卿嚼著小花糕,一邊飛速串聯這一年所有的不尋常,一邊滿腹真情實意地歎息:“哎……原來如此……我就說當初……陛下啊……”先帝、謝昀、朔月、長明族、不死者、契約、守候、相伴。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拋開一切繁雜問題,言而總之,就是陛下心動了。要不怎麽說皇帝陛下不同於常人,心動的對象都這樣不同。謝昀深深吸了口氣,看起來想把他一巴掌拍死。嚴文卿及時止住真情流露,為陛下再奉上一盞茶,模棱兩可地寬慰道:“陛下,此乃人之常情。”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當然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