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底下最幼稚的比較,一年前的謝昀隻會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這樣的小兒女情緒是最大的絆腳石。當然,時移世易。謝昀覺得酒意上湧,心裏那口鬱氣也散了大半:“知道就好。”屋外天寒地凍,屋裏卻還熱著兩盞酒,水仙鮮黃,梅芽嫩紅。朔月還沒睡,正癟著嘴翻書。以前的新年,是怎麽過的呢?金碧輝煌的殿堂,永不停歇的謀算……謝昀快要想不起來了。耳畔傳來小心翼翼的聲音:“陛下,你睡了嗎?”“外頭冷,你到床上來睡吧。”借著酒意,他第一次順從了自己的心意,“沒事的。”朔月沒有回答。他專注地看著緩緩睡去的少年天子,心中有股說不出的高興。時間過得真快,轉瞬之間便由春到冬,他已然與謝昀認識快一年了。謝從瀾隻是他與謝昀平靜生活中的一朵小小波瀾,謝昀才是廣闊蔚藍的海。這片海寧靜、廣闊而溫柔,他將用生命保證,往後年年歲歲也將如此。此時此刻,新年的煙花照亮夜幕,天涯海角的人們都將迎來新的一年。他默念道:“陛下,新年好。”【作者有話說】按照最初的計劃,這一章應該在2023年的除夕發布,結果出了一點點意外。那就提前祝大家2024新年快樂吧~第46章 他也像我一樣嗎謝從清祭日那天,該由新帝去宗廟主持祭祀。恢弘的宗廟前,朔月欲言又止:“陛下……”謝昀了然。縱使讀了書也習了武,這人還是執拗於契約,想寸步不離地保護自己。不過這裏是天子宗廟,戒備森嚴,豈會有事。他朝朔月笑笑,順手摸摸他的頭發:“沒事,我一會兒就出來。”陛下好像誤解了什麽……朔月頓了頓,乖巧應道:“好。”殿內燭火幽幽,周朝七位先帝的靈位高高擺放,除謝昀外再無他人。謝昀撩起衣袍,一一拜過祖宗靈位之後,朝著最末的靈牌緩緩下拜:“父皇。”細微的風鑽進廟堂,燭火微微跳動,好像那早已逝去之人在用這種方式回應他。他向著已經逝去之人的魂靈說話。“朔月在我身邊過得很好。”“我會好好治理國家,也會好好對待朔月。”“雖然你對他做了很多過分的事,但還是謝謝你……將他送到我身邊。”早春時節,宮殿飛簷紅瓦上冰雪融化,綿延滴落,聲音清透。朔月眼見謝昀進去,猶豫片刻,向李崇借口離開,在後殿外尋了個偏僻無人的角落。風拂過萋萋芳草,身旁的百年老樹冒出了綠芽。他朝著宗廟的方向,認認真真地磕了一個頭。“陛下,我是朔月,我來看您了。”他一介白衣,並非皇室,進不了宗廟,更祭不了謝從清,隻好在此地遙遙祭拜。風聲簌簌,像是對他的回應。人人都說先帝荒唐無道,喜好術士,朔月不懂這些。他隻知道自己初來宮中的那一夜,先帝摸著他的臉頰,溫言寬慰:“別怕,有朕在,再也沒人能欺負你。”往後十一年,不論是毒藥,還是刀劍,亦或者流言蜚語,他便再也沒有怕過。不管是哪次死亡,謝從清都會出現在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刻。“陛下,新帝待我很好。”朔月輕聲道,“我會一直記得陛下的。”不知不覺間,他對謝從清的稱呼重新回到了原點。“陛下”。人們有人將他當成先帝愛寵,如藤攀緣依附,有人認為他被先帝拘禁,對先帝深惡痛絕。言笑晏晏下百般幽暗心思萌生,便是皇權在上,也阻礙不了從未停止的猜忌之心。但對朔月來說,謝從清沒有那麽多奇異詭譎的身份。他是領路人。如父如兄,如君如神。他被謝從清奉為座上賓,視作長生不死的神靈和觀音。但於他來說,謝從清才是那個將他領出陰暗地窖的神明。他把自己從漆黑陰冷的地窖中帶出來,勸解父母的缺席,供給無憂的衣食,賜予生命的意義,締結不朽的契約。他賦予了自己生命的意義。他記得玉蟾丹,但不能忘記謝從清。那時謝從清已經病重,時時要他陪在身側,牢牢抓著他的手,仿佛能從他的軀體中攫取永恒的生命力。“朔月……你可知,你很快就不屬於朕了。”朔月不言不語。謝從清也並不想要他的回答,隻是一味哀歎:“朕這些兒子,他們都爭不過謝昀……屆時,你也要去他身邊了……”“我會履行契約。”朔月靜靜道,“陛下無需憂慮。”謝從清回應他的是苦笑。很久之後,朔月才有些明白謝從清的意思。自己是他精心教養的愛寵,百般灌輸契約,便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永生永世地守候在他本人身邊。奈何長生並不眷顧謝從清,他終要看著自己去往並不喜歡的兒子身邊。“朔月……”謝從清顫顫巍巍地抓緊他的手腕,竭力吐出最後一句話,“你會……忘記朕嗎?”“我不會忘記陛下的。”朔月輕輕回答道。他眺望著遠方的宗廟,知道那裏有謝從清的魂靈。此時此刻,這位一心追求長生的帝王,或許正盤桓在濃雲之上,用他一貫柔和而欣賞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陛下,你得到長生了嗎?身後,有一道目光遙遙注視著他。謝昀尋他不得,順著李崇的指引來到後殿外古樹下,卻乍然沉默下來。他在祭拜謝從清。即使謝從清用他試毒,剜他血肉,禁他讀書,他也依然沒有忘記謝從清。他陪伴的第一任皇帝,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人。李崇迎上前來:“陛下,可要返程嗎?”目光中,朔月已經站起身,朝自己走來。似乎看見自己在等他,還招了招手,能想象出那雙彎月一樣的眼睛。謝昀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神色如常:“返程。”隻是祭拜而已。謝從清在朔月身旁十一年,他有祭拜之心也是尋常。何況,祭拜又如何,念念不忘又如何?謝從清畢竟已經死了,他日日夜夜陪伴著的,是自己。是,如今隻有不到一年,但往後還會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天長日久,摧枯拉朽。朔月早已不屬於謝從清了。返程後不久已是晚上。朔月等謝昀半晌未果,索性下床去找人,不料卻在千鯉池旁看見了謝昀。夜色深深,水波粼粼,偶有未眠的金魚攪動幾絲水波。朔月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好心提醒道:“陛下,那裏容易掉下去。”謝昀頭也不回:“怎麽還沒睡?”朔月一起坐過去:“陛下不睡,我在等陛下。”早春的長安夜晚仍然透著涼意。謝昀瞥一眼盯著月亮發呆的朔月,看似隨意地問:“冷嗎?”朔月這才回過神來,誠實地點點頭:“有點冷。”“讓你不多穿點。”謝昀輕嗤一聲,解下披風扔過去,“穿吧。”朔月喔了一聲,乖乖把狐狸毛籠在脖子裏,雪白絨毛暖絨絨的圍著臉,讓人不自覺生出想捏一捏的衝動謝昀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四下目光無處落腳,隻好也如朔月一樣將目光望向天邊的皎皎春月。皇帝陛下坐著不走,朔月一貫最聽話,當然沒辦法自行離開,隻是他實在想念慶元宮柔軟的床榻,盡管人還老老實實跟著,眼神卻不時地飄向謝昀。朔月:“陛下,夜色已深……”謝昀卻道:“你從前怎麽稱呼……他?”他?朔月素來遲鈍,此刻卻驟然領悟了謝昀的意思。“陛……陛下?”“以後不要這麽叫我。”謝昀發現自己很難想象朔月和老東西在一起的模樣謝從清也會這樣撫摸朔月柔順的頭發嗎?他也會在夜色中凝視朔月淺眠的睡顏嗎?朔月稱呼自己時,懷揣著的心情與昔日稱呼謝從清時一樣嗎?他也像自己一樣愛著朔月嗎?……“愛”?謝昀忽而怔怔。這個念頭讓他不可遏製地戰栗起來,好像正在觸碰什麽不敢靠近的可怖之物。那個可怖之物低調地沉默著,卻用自己的一切吸引他去觸摸,去深處。自己……愛著朔月嗎?這個念頭像春天的雨冬天的雪一樣自然地落下來,浸濕了他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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