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勾結北狄的逆賊,想借機刺殺陛下,不過如今已經為陛下所擒,正交代同黨。”嚴文卿壓低聲音一兩句話說完,又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朔月對這種目光已經習以為常。嚴文卿收回目光。好吧,永生不死,百毒不侵,這是活生生的奇跡。“不過,如今對外宣稱刺客那一箭沒有射中便為人所擒,你的事並沒有人知道。”嚴文卿歎了口氣,覺得此事於朔月來說頗不公平,但礙於大局,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身體都好了?要不要請太醫?”朔月並不知道嚴文卿的心思,即使知道,也不會在意不過是一支弩箭、一個護駕有功而已。這本就是他的職責。“陛下還在忙著審刺客嗎?”朔月向燈火通明的大殿探了探頭,“這樣的話我就不打擾了……”這倒也沒有……嚴文卿一時語塞。不待他說話,朔月已經眼尖地瞧見了不遠處站著的謝昀。他心中一鬆,正要過去,步伐卻忽而止住。山坡上夕陽餘暉遍灑,謝昀身邊站著林群玉。第50章 糊裏糊塗地過下去“昨日那刺客沒有傷到表哥,真是萬幸。”林群玉慶幸道,“這些北狄的探子真是可惡,竟然能跑到獵場行凶,一定要好好拷問一番。”真相顯然不是林群玉說的這樣簡單。謝昀不置可否,也無心與林群玉說什麽。不知朔月怎樣了。腦海中再一次劃過這個念頭,視線一轉,他忽而啞然。落日將將墜下地平線,餘暉漫天流淌,燒著了大片層雲。朔月一身翠竹青衣站在暮雲之前,眼神透亮,是橘紅橙黃的濃烈中最清澈的色彩。他想問陛下怎麽在這裏,刺客可有抓到,幕後主使究竟是誰而後視線一轉,卻看到謝昀身旁站著一個紅衣羅裳裙的姑娘。那身紅裙太過耀眼,仿佛是天邊雲霞裁出的衣衫,襯得姑娘本人如烈火般明豔英美。朔月不遠不近地站著,想起這是林家的大小姐,是太皇太後為謝昀挑選的未來皇後。按正常邏輯發展,矛盾即刻就要發生。嚴文卿疾走兩步跟上來,素來巧舌如簧的少卿大人麵對此景此景,半晌沒憋出一個字,悄悄給謝昀打手勢,示意朔月剛到,什麽都沒聽見。縱然方才才被拒絕過,林群玉依舊保持著世家嫡女的風範,鬢間步搖分毫未動。她朝朔月大方微笑:“原來是客卿先生,許久不見。”朔月亦認真還禮,一派和諧景象。看著朔月完好無損地出現在麵前,謝昀本該慶幸歡喜,可他的心頭像是被什麽堵住了,連拂麵的煦風也顯得燥熱沉悶。昨夜朔月眼睛亮晶晶地說“我願意”,而今日對著他與林群玉,卻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悅和失落。是啊,自己隻是契約的一部分,朔月如何會為自己與他人的關係傷心。他忠心不二,“我願意”也是出於他的忠心。一瞬的寂靜過後,謝昀尚未開口,朔月卻先溫文地笑起來:“陛下,我回去了。”夕陽落下,月亮慢慢地爬上山坡。因為今日出了刺客,為著緝查審訊諸多瑣事,春獵提前結束,明日眾人便要回城。身為大周朝的宰相,林相自然能分到一處寬敞院落,僅在謝昀之下。一盞燭火幽幽,他看向對麵女兒,問道:“陛下身邊那個叫朔月的少年,你可認得?”“認得。”林群玉微微點頭,“他原本是先帝為求長生尋來的方士,精通煉丹和醫術,陛下心善,將他留作客卿,不至於沒有去路。”這些東西,林相一直是知道的,她不太明白父親為何突然又提及此事。林相微微頷首,眉間似有隱憂。那朔月自然是不要緊的,要緊的是如今的狀況。林氏曆經三朝,他又為官多年,位極人臣,早將宮內情形摸得透徹,可新帝登基,這宮裏竟一點一點地變成了他不熟悉的模樣,連久居深宮、身為太皇太後的姑母都並不十分清楚。“不說這個了。”林相笑道,“今日你與陛下見麵,可見到陛下身體如何?”林群玉道:“陛下一切無恙。”林相眸中劃過一道晦暗情緒,又笑著叮囑她幾句與謝昀拉近關係的話。謝昀待她客氣疏離,一直以來從未變過,若要拉近關係,早該成了。林相又寬慰道:“能與陛下和睦最好,若是不成也不必在意,有林家在,沒人能動你的皇後之位。”這話並不陌生,林群玉懂事以來已經聽過許多遍。她點頭應是,腦中浮現出謝昀對自己的拒絕。她過去偷偷看話本,看見那些女子被心上人拒絕後心痛悲傷的模樣,然而如今被拒絕,心中卻依舊無波無瀾那並非自己的心上人。在她剛剛懂事的時候,林家長輩乃至於所有人都告訴她,你會成為未來的皇後。她很明白,如果皇帝不是謝昀,而是別人,她也依舊會成為皇後。她是願意的。她是林家嫡長女,身份尊貴,勤奮好學,詩書、女工、舞樂、騎射、術數、管家理事……一切能幫助她站上那個至尊之位的東西,她都異常努力地學著。家族也將她當作皇後培養的人選,給她挑選最好的衣食、延請最好的老師,期待她像太皇太後一樣,延續家族的榮光。這天底下,留給女子的位置,最高的便是皇後。她要做就要做最好的。隻是今日她突然開始想些別的東西。“那當了皇後之後呢?”林相微微一愣,繼而笑道:“自然是相夫教子,母儀天下……就像你姑祖母一樣,你不是最崇敬你姑祖母了嗎?”林群玉默然。是的,皇後,太後,太皇太後……就像她最崇拜的姑祖母一樣,一步一步站上大周朝女子能站到的山巔。眾人都忙著收拾東西,篝火搖曳,熱鬧喧囂,獨有朔月坐在溪邊,往溪水裏一顆一顆地砸著小石子。他腦中正一遍遍回想著謝昀和林群玉站在一起的場景。讀了這一年書,他終於能給這個場景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一雙璧人。這一年裏,他也慢慢學會了看人眼色。林小姐很好,謝昀和她在一起應該很開心。原來是這樣……因為陛下要娶林小姐做皇後,所以便不會理會自己,與自己是否與先帝發生過什麽毫無關係。他近日讀書,也知道,皇後應該是出身名門、高貴大方的,既能幫皇帝籠絡朝廷勢力,又能為夫君管好瑣事。這兩點,林小姐無疑全部占優。反觀自己……難怪昨夜謝昀說不願意,若他是謝昀,恐怕也不願意的。朔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點失落。契約要求他忠心不二,無條件奉行陛下的一切要求,他又豈能為陛下身邊來去何人而失落。默默地歎了口氣,頭一次希望自己變回那條什麽都不懂的金魚,餓了就吃,困了就睡,高興了就咕嚕咕嚕吐幾下泡泡。身後傳來衣袍響動的聲音。那人默然站在他身後,朔月轉過頭去,有些驚訝,又忍不住彎了眼睛:“陛下?”謝昀嗯了一聲,撩起衣袍坐在他旁邊。朔月頓了頓,終究沒忍住:“陛下,這邊靠水,小心別掉……”在謝昀不怎麽好看的臉色裏,朔月訥訥地閉了嘴,換了話題:“這麽晚了,陛下怎麽還不休息?明日不是便要回去了嗎?”謝昀沒回答他的問題,卻道:“還疼嗎?”疼?朔月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謝昀在問什麽,笑起來:“早就不疼了,不信陛下摸一摸,一點傷疤都沒有。”誰要摸?謝昀心中輕輕嗤一聲,目光掃過那截纖細脖頸,隻見膚色如玉,光潔無損他記得那根弩箭,數十道寒光自幽深茂林中疾掠而出,朝著自己的心髒方向呼嘯而來,勁風之下,幾乎避無可避。關鍵時刻,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朔月撲了上來。閃著冰冷光澤的箭頭就那麽輕易貫穿了他的脖頸,發出噗嗤輕響的同時,濺起一片豔麗的血花。少年軟綿綿地倒在他懷裏,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了他半邊身體。而今他衣袖上的血跡未幹,朔月便已經痊愈如初。謝昀別過臉去,心中沉沉地歎息。朔月察言觀色:“陛下在為刺客的事擔心嗎?”“沒有。”審訊之事正按部就班地推進著,明日回宮,刺客的同黨早晚落網。過去他遇到的危險之事數不勝數,這件事在其中並不算多麽突出。他不為刺客歎息。想問的太多,謝昀索性開門見山:“你不惱?”惱什麽?朔月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反問:“我為什麽要惱?”因為……你替我擋了一箭,再度救了我一命,但當你醒來時,我不在你身邊。朔月沒提初初醒來時的那一點無所適從,答的理所當然:“我總是會醒的,陛下公務繁忙,當然不必時時看著我。”“……”謝昀心口堵了一堵,不鹹不淡地嘲諷,“我們朔月當真是赤誠忠勇,體恤上意。”他壓著心中鬱氣,仔仔細細地叮囑:“往後不要直接撲上來。雖然你不會死,但疼這一場,也夠受的,何況……”何況人體玄妙,便是不死之身,又有誰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呢?昨晚朔月的血止不住一樣地流,仿佛要把這具不死之身貯藏的生命全都流盡一樣。他不得不承認,昨日他還為契約傷神,如今這個擔憂沒有消除,但一刹那間他便不在意了他隻想讓朔月活著。朔月依舊很乖,也依舊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執拗:“我怕陛下受傷。”“我若受傷死去,還有下一任皇帝。”謝昀一說話又忍不住陰陽怪氣,“你又不會沒地方去,指不定新的皇帝還不會逼著你讀書。”朔月脫口而出:“真的嗎?”“……假的。”謝昀磨磨後槽牙,冷笑著發誓,“你盡管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留遺詔讓你讀書讀上兩百年。”朔月默默閉嘴。如果我不是皇帝,你還會願意做這一切嗎?然而,他最終也沒有問出口。或許是怕看到朔月懵然不解的神色,或許是怕聽到那個他不願意聽到的答案。昨夜的話題無人再提,好像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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