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融抬著臉,對他笑了一下:“熱水暖身,讓你的手腳不至於僵硬,能早點去,也早點回來。”屈雲滅捏著陶杯,這一小杯水確實替他驅走了一部分的寒冷,但他根本沒低頭去喝,隻是繼續遲疑的看著蕭融:“你……”你不對我生氣嗎?你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你該不會是昨晚醒著,聽到了我說的話吧。要是蕭融真聽見了,屈雲滅倒不至於覺得丟人,畢竟他在蕭融麵前已經無人可丟了,但他會覺得有點鬱悶,就像這杯水是他討來的,而不是蕭融主動給的。屈雲滅:“……”有時候他自己都煩自己了。默了默,屈雲滅不再胡思亂想,他端起杯子就要喝,然而蕭融突然伸手,打了他的手背一下。蕭融:“還燙著呢!不能喝!”屈雲滅覺得自己很冤枉:“不是你讓我喝的麽!”蕭融朝他翻白眼:“我讓你喝毒/藥你喝不喝?堂堂鎮北王,連這點判斷力都沒有嗎?”屈雲滅:“……”這回他更覺得自己冤枉了,他想跟蕭融說道說道,然而蕭融正忙著,他低頭在陶杯上空扇了扇,白色的水蒸氣瞬間增多,蕭融伸手抓住屈雲滅的兩個手腕,把這陶杯往上移了移,然後他慢慢湊近,小幅度的在水麵上吹了吹。他的腦袋在屈雲滅胸骨的位置輕輕擺動,吹完了,蕭融其實還是看不出來這水到底涼了沒有,但外麵這麽冷,按理說已經降溫不少了。幹脆蕭融扶著屈雲滅的雙臂,把這杯子往他唇邊送了送:“你先小口的嚐一下,要是還燙就再放放。”屈雲滅看看他,端起杯子,兩口就全喝完了。蕭融:“…………”他目瞪口呆的看著屈雲滅:“不、不燙了??”屈雲滅閉著嘴,什麽都沒說,把杯子重新還給他,他大步朝外走去。燙不燙的,蕭融不知道,但兩個時辰以後捷報就傳過來了,屈雲滅帶兵撞開了漢中城門,漢中的守將還算是識時務,當場投降,守軍們稀裏嘩啦把兵器扔了一地,高洵之已經過去接管這座城了。漢中百姓也是夠倒黴的,一個月內兩次易主,每一次街上都有大兵搜查,城中居民一個個老實巴交的蹲在地上,不幸中的萬幸,不管是申養銳還是屈雲滅,他們都把漢中當做自己的屬地來看,所以沒有折騰的太厲害,也沒讓人大肆搶奪城中百姓的家財,小件丟的砸的,他們也認了,自己還能活著就挺好。……屈雲滅迅速把這三萬多兵馬轉移到了漢中城內,他不打算一直等待剩餘的那些步兵過來,他想要明天一早就繼續攻打梓潼。但梓潼和漢中是有一段距離的,兩個主城離著大約六百裏,中間的路也不是那麽平坦,想要快點趕過去,還是得急行軍。手刃原百福是次要原因,快點把後軍救出來才是主要原因。前線斥候傳來軍報,梓潼郡外的駐軍正在盡數轉移到城中,那七萬多兵馬起了騷亂,很有可能是後軍發現原百福的動作,那些強忍著的將士再也按捺不住了。但兩邊並沒有打起來,隻有幾十具屍體被掩埋到了遠處,斥候把屍體翻出來,認出來其中有兩個都是經常跟著王新用的部下,而他們的死因不是刀傷,而是絞殺。……兩邊人馬要是打起來,沒人有那個閑工夫費勁巴拉的勒死一個人,這是處刑,而且很可能是當眾處刑。聽著斥候的回報,蕭融立刻就想起來正史上高洵之的死法。他就是被原百福當眾砍頭的,以前蕭融疑惑過為什麽原百福要殺高洵之,現在看來這個重點從來都不在殺他上,而是在當眾上。原百福有種莫名其妙的報複心理,他殺人必須要有觀眾,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蕭融自己的錯覺,他怎麽覺得,原百福好像很享受這種決斷別人生死的行為。而且令人迷惑的不止這個,當眾處刑後軍的將領,他不怕激怒這些後軍將士麽,這些人本來就不和他一條心,他還用這種高壓政策,太怪了,他到底想做什麽啊?蕭融想不通,而另一邊的屈雲滅臉色黑沉得能滴水了,他抄起一旁的茶杯,徑直扔到牆上,衝擊力太大,茶杯直接變得粉碎。沒人阻攔他,而屈雲滅在扔完這個茶杯以後就下令,不讓將士們休息了,明日一早他們便繼續出發。人命關天,蕭融也說不出讓他再等等的話,他點點頭,表示自己也要去。屈雲滅卻突然轉頭:“你在這待著,守住漢中。”蕭融:“……”漢中有什麽可守的,屈雲滅的人生就沒有撤退這兩個字,他隻會一直不停的往裏打,要是屈雲滅出事了,漢中怎麽都守不住,要是屈雲滅沒出事,那漢中也不需要讓人來守。這又不是陳留,兩地間隔就隻有幾百裏,更何況敵人都在屈雲滅那邊,後方全都是自己人,屈雲滅這借口太拙劣了,還不如直接說他不想讓蕭融跟著呢。他當場拒絕:“不,雙拳難敵四手,大王如今手下兵馬隻有三萬多人,這叫我如何放心的下,我知我幫不上什麽忙,但我也不會耽誤大王的事,不管大王說什麽,我都一定要跟著去。”但蕭融沒想到的是,這回屈雲滅比他還固執,無論如何就是不讓他跟著,見這兩人要僵持在這,一直等著他倆情緒爆發、又一直都沒等到的高洵之慌了,這種關鍵時刻可不是讓你們吵架的時候。高洵之連忙勸蕭融:“阿融不必擔心,我會跟在大王身邊,絕不讓他遭受南雍人的算計。”蕭融一愣,他突然看向高洵之:“丞相也要去?”高洵之:“是啊。”蕭融盯著他,半晌,他突然改主意了:“好,我留下守城,但我一個人不行,丞相還是留下幫我吧,大王他沒問題的,不用擔心他。”屈雲滅:“…………”你剛剛還不是這麽說的!騙子,以後再信你的話,我就不是鎮北王!第0118章 痛苦兩日前的梓潼郡。……原百福一直在跟申養銳拉鋸, 關於他要留下多少兵馬,關於他以後的去向, 也關於他要收下怎樣的官職。他對南雍給予的每一項條件都感到不滿,唯一讓他覺得還算安慰的,就是孫仁欒許下的那個王位之諾,江陽王,僅僅想到這三個字就讓他覺得通體暢快。但江陽的屬地跟東陽差不多大,賀庭之的王位就是孫仁欒施舍給他的,這個江陽王也是異曲同工之妙。原百福並不知道這一點, 他隻覺得自己不該做什麽侯爺,他想一舉當王,如果當不上, 那他也該是一州刺史,而不是那個勞什子的督護, 刺史才是真正掌管一州事務的人,督護隻有軍權, 而且關鍵時刻要聽刺史的話。也就是另一個二把手。這讓原百福感到窩火,但問題是,就是在鎮北軍的時候,他也算不上二把手,高洵之才是真正的二把手, 他的地位頂多是比公孫元、簡嶠之流稍微高一點。深思了一夜之後,原百福弄清了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麽,於是他就僵持在這裏了, 他第一次見到申養銳時的窩囊好像突然之間就消失了, 他意識到不僅僅是自己需要申養銳, 申養銳也需要他, 誰的兵馬多,誰才能說話,跟申養銳帶的這五萬不到、四萬出頭的兵馬比起來,原百福覺得自己要是想的話,說不定都能直接殺了申養銳、搶走他的兵馬。…………理論上來講,或許還真行,但前提是他手下的人都能跟他一條心,叛變如同一場泥石流,不是這股洪水過去就沒事了,後麵還有滑坡、落石等等次生災害,越是這種時候,人心越不穩。他擺出他的態度以後,申養銳果然拿他沒轍,數次對他發火,見嚇不退他,申養銳便換了態度,開始慢慢的妥協。這麽多天過去,原百福總算覺得事情開始走上正軌了,他的選擇沒有錯,在屈雲滅身邊他永遠都出不了頭,來到一塌糊塗的南雍,他才能亂中取勝,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他的心情變好了,軍營裏的氣氛也就沒那麽緊張了,同時,那些暗中觀察他的人感覺他已經放下了警惕,於是決定趁機出手。後軍的兩個副將看不下去姚顯這認賊作父一般的行為,總說要忍要忍,等待大王來解救他們,等待合適的時機,可他們也是堂堂兒郎,他們也有一雙拳頭和鋒利的刀,憑什麽非要去等別人來解救他們?!更何況那究竟是什麽時候呢,已經過去十來天了,原百福都快要和申養銳達成合作了,等到原百福把後軍轉移進梓潼城,他們這些人會是什麽樣的下場啊?!所以,不能再忍了,他們打算今夜就行動!……當夜得知他們被抓住的時候,姚顯心都涼了,他連忙衝出去,卻被原百福的人狠狠攔下,他們把姚顯掀翻在地,十幾把刀對著他,讓他不敢再動一下,原百福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讓那些人把他也綁過來,隻是對那邊揮了揮手,然後就有一個壯漢走上前來,用力掰過姚顯的雙手,錮著他,讓他看向前麵。睡下或者未睡下的將士都被叫了過來,原百福這邊的人馬突然集結,城中的申家軍還以為他們改主意了,守城的將士看了半天,發現他們這是在半夜行刑,一個個全都茫然無比。鎮北軍原來是這樣的?半夜陰氣多重啊,真不愧是流民軍團,一點都不講究!……離得太遠了,這些人能看懂他們在做什麽就挺不容易的了,至於聲音,那是一點都聽不到。於是,一片空地之隔,梓潼郡的城牆上安靜的隻剩下呼吸聲,原百福那邊卻充滿了尖銳的叫喊。被行刑的兩個副將即使繩子套到了脖子上,也沒有停下對原百福的咒罵,他們大吼著:“原百福!你這個無恥小人,你沒有好下場,你一定會遭報應!”等到繩子開始收緊,他們依然在喊,繩子勒住了他們的氣管,他們隻能發出氣聲了,可是他們還在喊。最後就隻是無聲的動唇了,姚顯看著他們,試圖解讀出他們在說什麽,但他們已經沒了聲息。力氣夠大的話,其實絞刑不需要很長時間,用不著三五分鍾,一分鍾就足夠把人勒死了。姚顯就是這樣呆愣愣的過了一分鍾,雖然這倆人沒有聽他的話,雖然這倆人在過去的十幾天裏一直都對他橫眉冷對,可他從來都不怪他們,他們能有什麽錯呢?想為自己的將軍複仇、想為自己的兵爭一條活路,難道這也叫錯嗎?沒錯,可他們還是死了。姚顯的胳膊還在被人擰著,他身後的人突然皺了皺眉,因為他感到了姚顯的手臂在顫抖。不是害怕的顫,而是憤怒到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血管都在繃緊的顫。“啊!!!!!!!”姚顯的聲音淒厲又癲狂,仿佛要留下血淚來:“原百福!你不得好死,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他瘋狂的掙紮,而他這的話就像是一個信號,附近立刻就有人猙獰的舉著刀衝過來,但誰過來都是一個死,原百福被他的親兵密密麻麻包圍在中間,他看著這些人,竟然還勾唇笑了起來。普通將士離得遠,衝不過來,所以這場騷亂在死了幾十個人以後就被壓製住了,聽命於原百福的幾個將軍都在朝外麵吼,誰想死就站出來,想活命,那就老老實實待著!沒有將軍帶領,要這些普通將士自己做選擇的話,那他們肯定傾向於聽話,更何況日子確實過去太久了,都十來天了,他們就算有憤怒,在原百福的冷血無情、以及地上那些橫死的屍骨之中,也不敢再展現出來了。他們願意為了活命而低頭,原百福知道這種忠誠都是假的,隻要有機會,這些人肯定還是想投奔別人去,但他不在乎,在原百福看來,後軍的這些人不過是讓他在南雍壯大聲勢的道具,以後若有需要出兵的機會,他就把這些人派出去,若沒有,那他也會慢慢的分解這三萬多人,利用完他們的最後一點價值之後,再尋更多的兵馬取代他們。他不屑於用別人的兵,他更想積攢自己的兵。這個過程需要多久他也計算不出來,但他感覺不會太久,三四年足以了,連黃言炅那種廢物都能攢出五六萬的兵馬,他比黃言炅強多了,在南雍的地盤上,那些人應當知道誰更值得投奔。把膽敢作亂的人都殺了,然後原百福走到還在掙紮的姚顯麵前,三個壯漢才能按住他一個人,而察覺到原百福的靠近,姚顯猛地一個起身,想要從原百福身上撕扯下一塊肉來。但原百福躲開了,姚顯還以為他過來是要親手殺了自己,不過姚顯可不是個怕死的人,哪怕原百福把劍穿到他的喉嚨裏,他也不會露出求饒的姿態。然而姚顯想錯了,原百福沒想殺他,他走過來,是為了這個。一拳砸到姚顯的臉上,把他鼻血都砸了出來,腦子木了一下,姚顯愕然的看向原百福。而接下來,一拳、一拳、又一拳。疼痛瞬間席卷全身,原百福打他的臉,還打他的肚子,他沒有穿鎧甲,此時他的五髒六腑像是移位了一般的疼,而他再疼都不會喊一聲,隻是彎曲著腰杆,疼得不停吸氣。看著姚顯跟個蝦米一樣,卑微可憐的跪在地上,原百福心裏的戾氣總算是少了一點,他對姚顯說:“不識時務就是這種下場,想殺我?也不看看你有幾斤幾兩。放心,我不會因此就要了你的命,王新用死了,我還要拿你去跟皇帝換些好處,姚都尉,希望你能賣上一個好價錢。”說完,原百福哈哈笑了兩聲,然後就轉身離開了。……在原百福自己的眼中,他這麽做沒有任何問題,他是主將,姚顯揚言要殺主將,那他就該被挫骨揚灰,不值得任何人的同情。他賞罰得當,隻誅首惡沒有連坐,就算是那些士人也沒法批評他什麽,至於後軍,嗬嗬,後軍不足為懼,因為他很快就會把這些人帶到梓潼城,入城之後後軍的一萬人就要被朝廷帶走,剩下的才兩萬多,敢於鬧事的更是連一萬都不到,他們根本不可能再掀起什麽風浪了。所以原百福走的心安理得,但他沒有注意到他身後人的眼神,屈瑾、還有幾個支持他的將軍,他們的眼神都閃爍起來。原百福越來越不正常了。他一天比一天喜怒不定,而且一天比一天衝動殘忍,殺王新用如果是不得已而為之,那當眾絞死其他將領又算什麽,還有,對姚顯拳打腳踢??這都不能叫戰術了,這就是純純的泄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