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句話相比於一句事實,更像是一個形容詞,一個人若想騎馬日行八百裏,中間必須換最起碼三次馬匹,這還隻是他一個人而已,如果人多了,那速度肯定又要下降。人越多,行進的速度就越慢,屈雲滅的兵已經算是這個時代最能跑的兵了,當初光嘉皇帝可是在逃命的路上,結果他南遷的過程還持續了整整半年。為什麽?因為光嘉皇帝吃不了持續行進的苦,隻要當地還算安全,他就要停下來休息一段時間,大臣們自然是不敢停,所以日日催、夜夜催,好不容易才催得他老人家再次啟程。若是沒有鮮卑人在後麵追著,他怕是能直接走上三年。這看起來太離譜了,半年難道鮮卑人還追不上來麽,可他們還真就沒追上來過,因為形勢複雜、因為有人不斷的拚命保護這位雍朝的最後一個君主,而那些人為了這個草包,是真的悍不畏死。……這是此時的屈雲滅所沒有的東西,一直都是他在保護別人,他為自己的兵、自己的百姓斷後,沒什麽人會如此狂熱的保護他。啊,這麽說也不準確,一部分的鎮北軍是會這麽做的。而這也是屈雲滅的想法,從他的本心出發,他其實不怎麽在乎那些百姓會不會認同自己,他也不在乎外麵的官員虛與委蛇,甚至就連他的衛兵統領叛變了,在他和李修衡那個小人當中,選了後者,他也不是那麽生氣,殺了就好了,殺了他就不在意了。他知道他的性格不討喜,所以他從未要求過每個人都要喜歡他。但他無法接受,那些他以為在乎他、忠誠他的人,突然對他露出了冷心冷情的一麵。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呢,就像是一個穿的破破爛爛的小孩住在糖果屋旁邊,糖果屋龐大、甜香、而且充滿了歡聲笑語,但他感覺還好,因為他手裏攥著幾顆獨屬於自己的糖果,他每天都要數一遍裏麵的數目,發現一顆沒少,他就安心了。而現在一顆糖掉到了地上,他連忙去撿,卻發現糖紙破開了,裏麵的糖早就被蟲子蛀空了。傷心、難過、憤怒、不可置信,自然都是有的,但還有一種他不敢說出來的心情,他看向另外幾顆糖,開始害怕那幾顆糖也會變成這個模樣。尤其是……他手裏最大、最漂亮,讓他每天都會忍不住盯著看好久的那一顆,哪怕不品嚐,隻是看一看也會覺得好幸福的那一顆,他最重要的財產,最珍貴的寶物,會不會也……屈雲滅坐在全速奔跑的馬上,耳邊的風聲蓋過了一切聲響,他跑在最前麵,眼前除了荒野就是荒野,沒有一個人,這一幕往往讓他覺得豪情萬千,暢快無比,但他今天頻頻回頭,而不管他什麽時候回頭,蕭融都抿著唇,手握韁繩森*晚*整*理,永遠跟在他身後。蕭融說的不假,他是真的能跟上。蕭融全神貫注,他需要付出所有的精力才能不被屈雲滅甩開,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因為馬跑得太快了,如果這時候他改變自己的動作,從馬上摔下去的話,被馬踩成殘疾事小,被這群人發現他的秘密事大。厲害的馬不需要人抽鞭子,它會自動跟上前麵領頭的同伴,蕭融已經很久沒變過姿勢了,腰背僵硬的要命,察覺到屈雲滅在看自己,他轉過目光。在差不多的速度當中,屈雲滅的麵孔並非難以辨認,而蕭融也很清晰的看到了他此時的神情,一種很複雜、近乎懷疑的神情。蕭融一怔。時間真是過去太久了,在心裏罵屈雲滅的日子,仿佛都已經是上輩子了,他以前罵屈雲滅什麽來著?對了,剛愎自用、不聽勸誡、敏感多疑、重武輕文、暴虐嗜殺。有的他改了,有的他裝作已經改了,而還有的,被他深埋心底了。蕭融看著屈雲滅,而屈雲滅在跟他對視一眼以後,就把自己的頭又轉了回去,這是奔馳的路上,他們沒有時間想太多的東西。…………從午時到午夜,屈雲滅隻讓大家停下來一次,吃過幹糧又解決了生理問題以後,也就半柱香的時間,他們又重新上路。睡覺?不用想了。一天一夜沒合眼,蕭融也一聲不吭,他說過他不會拖屈雲滅後腿,所以不管屈雲滅打算怎麽做,他都隻會安靜的跟上。而重新上馬以後,蕭融總算是意識到了一件事。所以,這才是真正的鎮北王。也是正史上那個被無數人詬病、同時也被無數人稱讚的鎮北王。由於蕭融替他擋掉了一部分的危機,所以屈雲滅在蕭融麵前總是看起來很從容,蕭融甚至有時候會奇怪,那些說他苛待下屬的流言到底從哪傳出來的,因為屈雲滅對下屬其實很大方,該給的軍功、財物、職位,他全都給,雖說他喜歡罵人,但跟克扣糧餉比起來,罵人真的不算太大毛病。這回他明白那些流言是出自哪裏了。但蕭融還是不打算說什麽,畢竟這回是事出有因,一兩次的話大家還是可以接受的。就這樣,正常行軍十日左右的路程,被屈雲滅硬生生的壓縮到了一日半,第二天半夜,子時和醜時的交匯時刻,屈雲滅等人成功來到漢中盆地,他們正要往漢中郡的方向繼續前進,不遠處卻飛奔來兩匹馬,馬匹上的人還舉著火把。“大王留步!!!”馬上的人離得遠遠的便開始喊:“大王留步,鎮北軍留步!高丞相和眾將士正駐紮在西邊的殺虎坡上!”屈雲滅勒緊韁繩,仔細聽了兩遍之後,他才朝後伸手。親兵替他喊停下的軍令,慢慢的,一萬多人全都停下了。*高洵之他們也是入夜以後才到的,就比屈雲滅快了兩個時辰左右。漢中郡也被申養銳的人控製了,而且高洵之派斥候打聽到了更多的消息,申養銳本人並不在漢中郡,他們駐紮在梓潼,原百福也在那,還有他奪走的七萬多將士。高洵之不想打草驚蛇,同時也是因為他帶的人太少,貿貿然衝到漢中城門前,怕是直接就被他們包了餃子。他下令安營紮寨,亂哄哄的剛安靜一會兒,高洵之正要睡下,就聽到他派出的斥候又回來了,大喊著大王已至。高洵之:“……”這一路他都快把自己這身老骨頭顛碎了,居然還隻是跟屈雲滅前後腳到,他心裏不禁湧起一陣後怕,幸虧他命令大家全速趕路,這要是讓屈雲滅先到,後果不堪設想。高洵之連忙從床上爬起來,他快步往外走,隔著老遠他就看到了冒著銀光的雪飲仇矛,屈雲滅正站在軍營前麵,跟先到一步的將領們說著什麽。見高洵之來了,那些人識趣的後腿。高洵之焦急的張口:“大王來得太快了!這一路定是未曾停歇,就算你吃得消,你也要看將士們吃不吃得消,我知大王心有怒火,但”話說一半,他愣了,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後才驚叫出聲:“阿融?!”蕭融舉著一根火把,不是他喜歡舉這個,而是他舉著會感到有點暖和。高洵之一把將屈雲滅扒拉開,他兩步就邁到蕭融麵前,很是震驚的問他:“你怎麽也來了,我不是讓你回陳留嗎?”蕭融回答他:“陳留有宋鑠坐鎮,回去的事不急於一時,我更想和大王一起來解決軍中出了叛徒的事。”高洵之:“……”蕭融這說法輕飄飄的,仿佛原百福根本算不得什麽重要人物,高洵之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句話,也怕刺激到屈雲滅敏感的神經,他想換個話題,而想著想著,他突然又意識到一件事。高洵之閉上嘴,猛地看向蕭融,用一種十分奇異又不敢相信的眼神把蕭融從頭打量到尾,高洵之問他:“你怎麽來的?”蕭融:“……”他好像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問了。搞不懂人們為什麽總是明知故問。“騎快馬。”高洵之的眼神更加誇張了,他伸出手,指著蕭融的身體各部位:“你、你就這麽騎了一路?!”蕭融張口,但還不等他說什麽,高洵之已經上手了,摸著蕭融冷冰冰的臉蛋,還有他凍到發紅的耳垂,等到攥住蕭融的手,高洵之臉上的心疼都快溢出來了。他怒斥道:“真是胡鬧!!!”“你你讓我說你什麽好,罷了,來人!趕緊打幾盆熱水來!你也就是仗著你自己年輕了啊,得了凍瘡,傷了根本,有你好受的!”說完,高洵之把蕭融推給一個小兵,後者領著蕭融走了。而高洵之看著蕭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等他彎腰進了一頂軍帳,高洵之才瞬間沉下臉色,緩緩轉身。他沒說什麽,他隻是看了一眼屈雲滅,然後才邁步走回自己的營帳。屈雲滅臉色發硬,卻還是跟上了他。……高洵之睡前點了個炭盆,此時軍帳裏還是比較暖和的,屈雲滅仍舊穿著全副鎧甲,當熱度襲擊了他的麵孔之後,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要燒起來了,每個毛孔都在爭先恐後的爭奪熱源,這種熱讓他很不舒服,就像此時高洵之的眼神一般。高洵之並未跟他客氣什麽,而是直接就問:“怎麽回事?”屈雲滅擰眉:“什麽怎麽回事。”高洵之見他裝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看著蕭融又一次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竟然什麽反應都沒有嗎?”屈雲滅:“我應當有什麽反應,行軍路上大家都一樣。”高洵之被他這語氣弄得愕然了一會兒,他的聲音突然大了一點:“可這是蕭融啊!”於你而言,最不一樣的蕭融啊!然而屈雲滅完全不是高洵之想象中的態度,他聽著高洵之這理所當然的語氣,還突然爆發了:“蕭融又如何!他不覺得他該有什麽優待,那我又為何要上趕著去給他!你一過來便指責我,為何不去想想會不會是他做了什麽!”高洵之愣了愣,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問:“那蕭融做了什麽?”聽著這個問題,屈雲滅卻突然沉默了。炭火無聲的燃燒著,熔岩般的火光從這裏消失、又從那裏緩緩亮起,同時出現的,還有屈雲滅沉悶的回答:“他給我跪下了。”“在別人都跪著求我的時候,他也跪下了。”…………*這裏不是盛樂了,盛樂之外的軍營非常大,因為他們駐紮了四十萬的將士,而這裏隻有三萬多,甚至一開始的時候隻有兩萬,所以每個軍帳之間離得還挺近的。蕭融坐在其中一頂裏泡腳,小兵說他端的是溫水,可蕭融覺得這水都把他燙疼了,而在他慢慢適應這個溫度的時候,他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談話聲。帶著他名字的那幾句因為聲音比較大,所以傳來的格外清晰。蕭融雙手撐著床,他抬起頭,看向那個小兵。小兵朝他露出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蕭融:“……”他表示不用這人幫忙了,接下來他自己就行,那個小兵頓時如蒙大赦,一扭頭就鑽了出去。拿著這個跟砂紙差不多的布巾,蕭融低下頭,像是玩鬧一樣的踩了踩水。想哭。這倆字是蕭融的心聲,而他的心聲用無比冷漠的音調說出了這兩個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有點多,一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又隻有這麽點,所以想哭是正常的,不想哭才是不正常。王新用死了,他以為早就改變的命運其實又回到了原點,而他在預知的範圍內故步自封,他一心想著原百福會不會影響屈雲滅,所以在原百福離開以後,蕭融自然而然的就放鬆了對他的警惕,誠然,屈雲滅是他的責任和目標,可其他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所以他才想哭,他太內疚了,跟屈雲滅沒關係,跟屈雲滅說的話也沒關係,跟屈雲滅誤解了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漸漸地,水涼了,蕭融想要抬腿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兩條腿仿佛已經成了別人的,動都動不了,他皺著眉嚐試抬起來,卻隻是抬起一丁點。蕭融開始思考就這麽睡的可能性,但如果真的這麽做了,等第二天醒來,他可能就變成殘障人士了。……搖搖頭,蕭融還是費勁巴拉的把腳抬起來了,擦幹,然後喚小兵再給自己打一盆水,把臉和手洗洗幹淨,看看自己身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土的衣服,蕭融思考片刻,決定不脫了,就這麽睡。此時已經是醜時二刻,哪怕夜貓子這時候也該感到困了,更何況蕭融可是近乎兩天兩夜沒合眼。吹了燈,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樣走到床邊,蕭融直挺挺的把自己砸到床上,睡得跟昏死了差不多。而又一刻鍾之後,一個高大的黑影走了進來。他還不知道蕭融已經聽到了自己說的話,老實說,說完以後他也有點後悔,為什麽這世上有這麽多需要他消化的東西,他不喜歡這樣,他不喜歡變得複雜,變得連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是什麽想法,他向來都是個誠實的人,愛就是愛,恨就是恨,那麽涇渭分明的兩種東西,怎麽會混淆到一起去呢。坐在蕭融床邊,屈雲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抬起蕭融的手,從瓷瓶裏挖出一些藥膏,他輕輕抹在蕭融的手上,尤其是那些變得幹燥的地方,他又多抹了一層。抹完這隻,再抹第二隻,把蕭融的兩隻手都抹的油光水滑以後,他看了看蕭融的臉,感覺他睡得非常熟,於是他把蕭融側躺的身體微微掰過來,然後就著一點點的光亮,仔細看了看他的麵孔和耳朵。看起來還好,沒有凍壞。檢查完了,屈雲滅的眼神又移到蕭融的麵孔上,睡著的他看起來好安靜,沒有那些狡黠的眼神、也沒有那些刺人的話語了,他靜靜的躺在這,乖巧又真實,仿佛給人一種錯覺,似乎他會一直這麽乖下去,聽話的躺在他的掌心,做那顆他最珍視的寶物。屈雲滅抬起手,他的掌根輕輕朝蕭融的臉頰移動,剛剛他給蕭融抹藥的時候,他做的無比淡定,可像這樣趁著蕭融睡著,輕輕撫一下他的臉,他卻膽怯了。他能做到的最大幅度,就是隔著一厘米的空氣,這樣想象一下如果他能真的貼上去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如果蕭融醒著,看著他、默許他這樣做,又是什麽樣的感覺。但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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