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融的執行力不是一般的強悍,他說了就要做,於是剛吃完晚飯,洗了個熱水澡,他就舒舒服服的躺床上去了。……而在他隔壁的張別知,卻罕見的有點睡不著了。他第一回見到這麽奇怪的士人。士人在他眼中,應當是蕭佚那樣,不對,蕭佚其實也不是標準的士人,標準的士人應當是今日在金陵皇宮見到的那群人的模樣,高高在上、指點江山,即使跟他擦肩而過,也不願意給他一個正眼,要是不小心碰上了,他們便會露出一個嫌棄的眼神來,似乎回到家就會把那身衣服扔了。張別知痛恨所有欺負他的人。就像小時候,分明他爹也是被逼的,但其他小孩非說他爹投靠了胡人,說他們一家都是叛徒,往他身上扔泥巴,他把推倒、再把他用力的推到泥塘裏去。要不是有大人經過,他就死在那個小泥塘裏了。後來他開始反擊,一開始還是挨揍多,後來就成了他揍別人多,終於把當初那個欺負自己最狠的人揍趴下的那天,張別知感到的快樂是以後無論什麽事都複製不了的,贏的感覺就是那麽好。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贏,不可能跟誰都能贏,他總是詆毀別的士人,一聽見蕭融的名字就看不起他,說什麽拚拳頭蕭融絕對打不過他,無非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隻能在這方麵贏過蕭融,自負的另一麵是自卑,欺負別人、也是為了讓自己不再被欺負。而蕭融對他也不怎麽樣,罵他連馬猴都不如,威脅他不聽話就要他的命,還拿他姐夫來壓他,一想起這些張別知就氣得牙根癢癢。他覺得蕭融應該很討厭自己的,畢竟他也有自知之明,他說過蕭融壞話,他討厭自己是應該的,可是他討厭自己,卻還會在自己麵前彎腰,甚至要主動脫他的鞋子,就為了查看他身上的傷勢。他姐夫都沒這樣做過呢,姐姐在未出嫁的時候倒是會這樣做,但出嫁以後也不會了。這一下子讓他想起了小時候,那個雖然總是被人欺負,但還是和全家一起生活的時候,爹會打他、娘會罵他,可是被爹娘照拂著生活的日子,是真美好啊。姐姐、姐夫也不錯,他卻總是覺得差了點什麽,大約是因為在家裏的時候,他能心安理得的做一個累贅,可是到了姐夫家裏,這累贅也做得不安生了。……旁人的叛逆期都在十四五歲,張別知晚熟,十八歲還在叛逆著,但他該知道的都知道,或許再過幾年,等他過了這段大腦不正常的時期,他就會立刻穩重下來,也懂得回報姐姐、姐夫了,就像很多人家裏養的狗子那樣,一到兩歲立刻從小惡魔變成小天使。然而史上的他沒這個機會,至於如今的他……如今他開始思考以前絕對不會思考的問題了,因此誰也不知道他會發展成什麽模樣。正在床上翻來覆去烙煎餅的時候,張別知耳朵一動,在門開的一刹那,他就跟著坐了起來,而且迅速的拿起刀橫在自己胸前。進來的人是蕭融的護衛之一,他端著洗腳水,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端著木盆走過去:“聽說將軍的腳受傷了,我找夥計打了一盆熱水,給將軍泡一泡。”張別知也愣了一下,沒想到屈雲滅的親衛也會對自己這麽好,這一路他們不都沒怎麽搭理過自己嗎?正常人應當會發現這裏麵有貓膩,然而張別知不正常,所以他高高興興的就應了,還讓這個人把木盆放在床邊。接下來張別知開始泡腳,這個人也沒走,說是要等他泡完了再把盆拿出去,張別知自然沒意見,不過這麽幹坐著有點無聊,於是他倆開始說話。這人的切入點也很雞賊,他先問張別知為什麽會受傷,不是進宮去了嗎,難道是宮裏人傷了他?一提起宮裏張別知就一肚子氣,他立刻把宮裏發生了什麽都告訴了這人。那人聽著,時不時的就給個反應,他偶爾還會提問,而且提問的角度很是刁鑽,看上去問的都是張別知的事,而張別知要解釋的話,就一定要說到蕭融身上去。麵對自己人,張別知是一點戒心都沒有,不僅把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包括蕭融打算親自查看他的傷勢。對麵的人聽到這事,也驚了一下,士人最為高傲,如果命令他們為他人脫靴,直接就會被他們認為成奇恥大辱,蕭融居然主動放下身段,天啊,他這麽愛護張別知的嗎?……可是為什麽啊,張別知不是有名的蠢貨嗎?搞不懂,完全搞不懂,蕭先生的想法真不是常人能揣測的,或許他看到了張別知身上異於常人的優點吧,帶著這樣的想法,他回去以後先是把打探來的消息事無巨細的寫到紙上,然後才將這信交給另一人,讓那人明早就送出去。於是第二天,蕭融自請入宮麵見大司馬的時候,那封把他賣了個幹幹淨淨的信,也送到了淮水另一側的屈雲滅手中。上回他接到信近乎暴怒,但最終他還是忍了下來,隻是他的表情太恐怖,把外麵的馬都嚇到不吃草料了。……而這回他平靜的坐在席子上,平靜的看完了整封信,始終都沒有露出什麽過激的情緒來,虞紹承在一旁看著,這才悄悄的鬆了口氣。也不知道上回信上到底寫了什麽才把大王氣成那個樣子,如今他沒有生氣,看來金陵那邊還算是順利。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這口氣鬆早了。放下信紙,屈雲滅抬頭吩咐虞紹承:“你派人回去告訴簡嶠,讓他過來給他妻弟收屍。”虞紹承十分震驚:“大王是說金陵那裏出事了,張別知死了?!”屈雲滅淡淡的笑了一下:“尚未,不過也快了。”居然敢讓他最看重的幕僚給他脫靴,嗬嗬……死吧,趕緊死。作者有話說:第0056章 真愛金陵城內。這回進宮蕭融連張別知都不帶著了, 結果得到了眾人的一致反對。蕭融本想不搭理他們,奈何這群人的聲音太大了, 連那些一直沉默的護衛居然都出言阻攔他,而且不知道為什麽,他們一改前兩日的態度,突然就對他的人身安全緊張了不少。蕭融哪知道這些人是終於得到外麵兄弟傳達過來的消息了,大王收到第一封信以後震怒,看著是要殺幾個人助助興的意思,就算他們都是屈雲滅的親兵, 也不至於連死都想死在自己大王的刀下。……蕭融被他們煩的不行,便點了兩個人跟著自己,反正到了宮裏他倆就會被攔在外麵, 宮中侍衛根本不會讓他們跟進去。能跟著就好,其餘人都是見好就收, 而張別知睡了一個晚上,終於把精氣神補足了, 他那張永遠閉不上的嘴也開始重新工作了。“昨日被奚落的那麽狠,今日你居然還要去找他們,依我看這金陵沒什麽好待的,人多、臭蟲也多!”“攻打鮮卑有鎮北軍就足夠了,為什麽還要拉上這群酒囊飯袋, 更何況你看他們是願意出兵的意思嗎,你今日八成又是要無功而返。”蕭融:“……”他砰一下把茶盞摔放到桌子上,倒是沒碎, 就是發出了很大的聲響。張別知嚇一跳, 然後就看到蕭融麵色不快的望向自己:“論官職、論年紀、論在大王治下的地位, 何時能輪到你來教訓我了?”張別知:“……”他那些話都是脫口而出, 聽到蕭融說的,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然後他的表情就變得有些心虛了:“哪有教訓,我就是說說……”頓了頓,他又小小聲的說道:“是你讓我像以前一樣的。”蕭融:“那是對外,難不成你以為你以前的樣子很討喜嗎?”張別知:“…………”他憋屈的低下頭,不再說話了。蕭融見他突然就安靜了,心裏的感受倒是有點變化,他沒想到張別知臉皮還挺薄的,沉默一會兒,他主動提起:“就算我進宮了,今日你也不能閑著,出去逛逛主城,到茶坊、賭坊、行苑這種人多的地方看一看,仔細觀察一番城中居民的生活狀況,與陳留相比有什麽區別,到了晚間再將觀察的結果告知於我。”蕭融就是給張別知找個活兒,免得他在這裏待的太無聊了,一個想不開就給自己闖禍,張別知卻是愣了愣,沒想到這種精細活還能派到自己身上。以往他都是負責看押犯人、或是運送俘虜這種不太重要的活計,糧草都輪不到他來輸送,畢竟俘虜丟就丟了,糧草還是很值錢的。張別知雖然笨的有些過頭了,可他有個不為人知的優點,那就是無論什麽任務、隻要派到他身上,他就會好好的完成,當然,超出他水平的事情他也不一定能完成,但他肯定會努力去做。就像上回去新安,即使他那麽不情願,也沒在路上耽擱時間,雖然天天都在罵罵咧咧,他也沒真的把蕭佚等人撇下,而是每次遇到危險都會衝在最前麵。簡嶠是知道他這個優點的,但是張別知在外人眼裏的形象太差勁了,以至於他每次想給張別知一些重要的任務,屈雲滅首先就反對下來,這才導致張別知身上始終都沒有什麽軍功。本事固然重要,然而性格也是上官十分看重的一環,在他出發之前簡嶠這麽擔心,並非是擔心張別知保護不好蕭融的安全,而是擔心他把蕭融惹急了,然後當場給他下個咒,他就再也回不來了。論蕭融在某些人眼中到底是怎樣神秘的存在。…………安排好張別知,又悄悄讓阿樹跟著他,蕭融便放心的前去皇宮了。金陵這邊是五日一上朝,但這上朝其實就是走過場,真正重要的決策幾乎在都是小皇帝不在的時候,也就是孫仁欒主持的八公會議上誕生的。八公會議顧名思義,就是大司馬、大將軍、司徒、司空、太傅、太宰、太保、太尉等人一起開會,名義上隻有八個人,實際上誰能進來全看孫仁欒的意思,他要是認可的話,哪怕不是八公也能進來開會,他要是不認可,即使是羊藏義也得被他轟出去。他還真這麽幹過,曾經羊藏義貴為司空卻有兩個月隻能在常朝上說話,那段時間羊藏義的怒火可是積得很深。張別知因為完全不懂金陵的官製,所以才會以為昨日的舌戰群儒就已經代表了南雍的意思,實際上昨日不過是個開場預熱,今日才是真正的重頭戲。蕭融來的時候不算早,但是八公會議還未結束,蕭融特意等在外麵,不讓宮裏的太監通報他來了,等到會議終於結束了,他才表明自己的意思,他想要單獨會見大司馬。這宮裏的人肯定多半都是大司馬的人,對方聽了也沒多言語,而是快步的離開了,過了一會兒他就回來,說是大司馬有請。蕭融跟著這人,在皇宮裏七拐八拐,離昨日上朝的宮殿已經很遠了,他才終於到了地方。要不是史書上記錄孫仁欒這人喜靜不喜動,住處在皇宮中很是偏僻,他都要以為這個太監打算要自己的性命了。……雖然偏,但是五髒俱全,一應的器具也十分豪華,毫不誇張的說,蕭融一瞬間以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裏的許多東西就是放到現代也能讓人感慨價值連城,而這些讓蕭融想起來他小學畢業以後,和朋友去看過的青銅器展。青銅器距離現代兩千多年,甚至三千年,但那些國君用過的東西即使以現代眼光看都不會過時,連青銅器都能有這種效果,更何況是樣式材料都無限接近於現代的現在。如果蕭融是個比較文藝的人,他可能會目不轉睛的盯著這些東西,感慨自己這輩子算是活得值了,然而蕭融身上的文藝細胞實在有點少,他隻是暗中的將整個房間打量一眼,然後就在心裏感慨了另一句。真有錢啊。這些錢要是能歸鎮北軍就好了。…………朝孫仁欒行了一禮,蕭融便坐在了孫仁欒對麵。孫仁欒還沒說話呢,他便主動坐下了,這個態度讓孫仁欒的神情產生了些微的變化。昨日離得遠,蕭融隻是看了個大概,今日麵對麵的坐著,蕭融才發現孫仁欒長得還挺好看的。他今年都四十多歲了,看著卻沒有那麽顯老,同樣蓄了胡子,別的男人能直接老十歲,而孫仁欒的氣質半點不減,仍然是個很有味道的帥大叔。也對,孫家出過不止一任皇後,經過代代的基因改良,肯定是生不出醜孩子的。收回自己的目光,蕭融微笑起來:“多謝大司馬百忙之中抽空出來見我,昨日在朝上因我一言引發了一場鬧劇,希望大司馬能原諒我的過失。”孫仁欒:“無妨,今日你前來又所求為何?”蕭融:“自然還是昨日的事,聯軍成立已是定局,當初胡人結成聯盟南下燒殺搶掠,將整個中原變成活生生的煉獄,如今我們自然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不瞞大司馬說,大王發出的邀請,已有人回應過了。”孫仁欒問:“哦?有多少人。”蕭融聞言,卻是輕輕一笑:“有多少人並不重要,攻打鮮卑是天下之願,本就是人人有責的義事,凡是心懷抱負的人,都不會將這封邀請信視作無物。”孫仁欒扯了扯嘴角,不發一言。這種激將法對他是不管用的,他背靠小皇帝,僅僅用一個“義”字,這可壓不住他。而蕭融看著他的表情,似乎知道自己說的不管用,他抿了抿唇,又說道:“自然,對其他有誌之士,我們是邀請他們共襄盛舉,但對大司馬而言,我們卻是請求朝廷派出援兵。”孫仁欒看著蕭融的眼神有點變化,讓朝廷出兵,和讓朝廷派援兵,雖然就一字之差,這意義上的區別可就大了去了。前者是把朝廷當做合作夥伴,後者則是把朝廷當做自己的上官。鎮北王獨立了這麽多年,他從未給金陵送過糧草,也從未提及他還是陛下的子民,雖然他沒有舉起反對雍朝的大旗,但所有人都默認了,他和淮水之北都不再是雍朝的所屬物。然而聽蕭融如今的意思,他是想用朝廷出兵、換鎮北王重新臣服於朝廷?他感覺不太可能,哪個傻子會這麽幹啊。果不其然,在他委婉的問出這個問題以後,蕭融用更加委婉的話術回答了他。具體意思就是,鎮北王不可能再重新臣服於朝廷了,因為臣服意味著上稅和勤王,他們自己都不夠吃的,而且屈雲滅還是那種性格,怎麽可能願意屈居人下。但是鎮北軍如今是真的揭不開鍋了,所以他們願意表麵上歸順朝廷,具體行為包括打鮮卑的時候,隊伍最前端不僅有鎮北軍的大纛,還會有寫著雍字的大纛;而以後淮水之北再有官員的任免,他們也不私下裏亂印亂刻了,而是會發一封信到金陵,用皇帝發放下來的文書與符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