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帶尷尬的下馬,蕭融朝護衛點點頭,後者便上前走了幾步,去敲那扇用樹枝綁到一起做成的門。這種門學名叫柴扉,也是窮苦人家的標配,這種門是沒有隱私可言的,再直溜的樹枝也會露出一點縫隙來,裏麵有沒有人一目了然。蕭融越發覺得奇怪,都能領俸祿了,怎麽還會住在這種房子裏麵,哪怕他願意,朝廷願意嗎?朝廷可比自己要強多了,是堅決不允許官員自降身份的。蕭融正疑惑的時候,茅草屋裏走出來一個看著隻有十一二歲的小仆從,他連變聲期都沒到,說話還是小孩的音調。“來啦!”說著,他把柴扉上麵的繩子解開,打開門以後,他便規規矩矩的朝蕭融行禮:“蕭令尹請隨我來,我家郎主已等候多時了。”蕭融看看這個仆從,然後又看了看裏麵的院落,沉默一瞬,他朝這個仆從笑了笑:“那就有勞小童了。”這院子不大,沒走幾步蕭融就到了茅草屋裏,一邁進去,他就聞到了淡淡的藥味兒,緊跟著,裏屋傳來沉重的咳嗽聲,引路的仆從立刻跑過去,掀開隔斷兩個屋子的布簾,然後扶著裏麵的人走出來。這人蕭融昨天就見過,在那群愛聽他說話和不愛聽他說話的人當中,這人是個異類,但蕭融完全沒把他放心上,因為昨天他的目光始終都盯著蕭融的臉打轉,看起來還興趣盎然,蕭融以為這是個變態,所以看一眼就把他略過去了。今日再見他才發現,這變態居然還挺年輕的,病骨支離、麵容精致,氣質疏離之中、還有幾分玩世不恭的意思在裏麵。蕭融感覺有點怪,但一時之間沒有發現哪裏怪,所以他隻是對這變態拱了拱手:“宋公子。宋公子在信中未曾提及任職為何,蕭某便隻能稱一聲宋公子了。”宋鑠推開仆從扶著自己的手,轉而自己倚著牆對蕭融笑起來:“不知官職卻還能在酷日之中前來應邀,蕭令尹高風,宋鑠自愧不如。”說到這,他又咳了一聲,用袖子掩著嘴,等咳完以後,他才輕笑著回答蕭融:“宋鑠如今的官職是尚書郎。”不是所有官職加了尚書兩字就厲害了,如今的尚書郎還沒有前兩天接蕭融進城的那個治書侍禦史官職高呢,聽著威風,實際上就是做些抄抄寫寫的工作,有時候連抄寫都不用做,隻待在那混日子就行。之前隻是懷疑而已,如今蕭融算是確定了,他抿著唇,半晌過去,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天氣悶熱,無風無浪,這金陵城裏也沒有什麽便宜玩耍的去處,尚書郎需要尋一些消遣,倒是也能理解。”“隻是萬萬沒想到,尚書郎的消遣是我。”宋鑠依然倚著牆,但是他的眼神沒有剛剛那麽隨意閑適了,臉上掛著沒有變化的笑,他問道:“哦?蕭令尹何出此言。”蕭融看看他:“我若是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就真成尚書郎的消遣了。”先是寫了那樣一封信吸引他過來,然後又故意露出破綻,等著他開口提問,如果他真的順著宋鑠的問題洋洋自得的回答他是怎麽看出來的,那宋鑠估計能笑得肚子疼。果不其然,發現蕭融沒上當,宋鑠臉上的笑反而真誠了幾分,他朝蕭融告罪:“蕭令尹莫怪,這世上的白癡與庸漢太多,宋鑠觀蕭令尹的相貌異於常人,卻不知蕭令尹的才智是否也異於常人,宋鑠自持有幾分聰慧敏達,若不是同類人,我是斷斷不會與他坦誠相待的。”蕭融:“……”他一臉複雜的看著宋鑠:“你應該沒有朋友吧?”宋鑠微微一笑,很是驕傲的說道:“的確沒有。”蕭融:“…………”其實蕭融一直覺得自己穿越的應該是一個平行世界,隻不過他找不到證據來證明這個,如今他找到了。這一定是個平行世界,而且這個平行世界的特征是人人都沒有情商!……他就不懂了,怎麽他認識的人一個個的都是這個德行,天天要和這麽一群人社交,他真的好累啊。確認了蕭融不是白癡,宋鑠就表現得熱情起來了,他讓那個小仆從擺出冰盆和茶湯,那邊冰迅速的融化著,這邊的茶湯還在咕嘟咕嘟冒熱氣。而蕭融純粹是因為外麵太熱才沒有走,等天涼快點了,他立刻就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身邊已經有一個屈雲滅了,不需要再多一個情商盆地來折磨他。宋鑠給蕭融煮茶,蕭融不吭聲,他也就跟沒看出來一樣,而是解釋著自己為什麽要隱瞞身份,因為他希望蕭融是為了他這個人而來,而不是為了他的身份而來。蕭融:“……”你還說你不願意看見白癡,可你自己就是個白癡。我都不認識你,怎麽為你這個人而來,肯定是你的身份上有吸引我的地方,我才會不辭辛苦的動身啊。難不成你以為你寫了一堆的彩虹屁,我就會頓覺驚為天人,然後哭著喊著來跟你結交嗎?還別說,宋鑠真是這麽想的。……他認為先形交,再言交,最後才是神交。意思就是他選朋友,要先看外形過不過關,他堅定的認為一個人厲不厲害,從外表就能看出來了,比如他這種標準的美男子,就是那種能成大事的人,蕭融長得比他還好看,肯定也不是簡單的人物,於是他給蕭融寫了那樣一封信,想要跟他私下會麵;而言交呢,就是在他確認過蕭融的智商沒問題以後,便和他談天說地,看看他們二人合不合得來,如果合得來,才會達到最後一步神交。這個神交不是後來那個不見麵卻能成為朋友的意思,而是字麵上的心神相交,二人的思想和抱負都是一致的,到了這地步,兩人便可以成為伯牙絕弦一般的好朋友了,隻可惜啊,他這輩子還沒遇見過值得神交的朋友。蕭融心想,不止吧,你應該連值得形交的朋友都沒見過吧,哪個帥哥這麽想不開,願意和你這種人做朋友啊。……宋鑠已經看出來蕭融對他不感興趣了,但蕭融越這樣,宋鑠越不放棄,原因麽嗯,誰讓他沒朋友呢。他要求太高了,外形必須跟他差不多、或者高於他,他才會對這個人青睞有加,金陵這樣的美男子其實不少,問題是一半作為禁/臠待在各個家族的後院裏,另一半則從頭到腳都冒傻氣,要麽天天被人當槍使,要麽待在文集裏陶醉的聽別人捧他的臭腳。在宋鑠看來,氣質也是外形的一種,那些人一睜眼宋鑠就知道他們都是什麽貨色,所以他從未主動接觸過那些人。可蕭融就不一樣了,他走進朝堂的時候,舉手投足之間都充滿了大家之氣,宋鑠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反正金陵那些俊俏公子身上的傻氣,在蕭融身上絕對找不到,宋鑠觀看那些俊俏公子的時候,幾乎是看一眼就能得知對方會是什麽樣的結局,而蕭融不同,宋鑠看不出來他會走向何方、也看不出來他能走到多高。其實這就是充滿自信與自由的魅力,蕭融未來的選擇數以萬計,他想做什麽都可以,而金陵這些人,他們生在金陵、死在金陵,被家族培養長大,自然也要用一生來回報自己的家族,倒不是說他們有多可憐、或是他們未來過得有多不好,隻是鳥籠再豪奢,也不如外麵的天空廣闊啊。飛過一次,便會知曉二者之間的區別,但金陵的這些人一輩子都不會有飛的機會了。……宋鑠希望蕭融不在意他的身份,同樣的,他也毫不在意蕭融的身份,他在朝廷裏當個小官也隻是混日子罷了,對於南北之爭、還有朝中那些人想要重返長安的心態,宋鑠都敬謝不敏。蕭融本來是不怎麽搭理他的,奈何宋鑠一直在說話,接過宋鑠煮好的茶,蕭融微微抿了一口,然後越聽越覺得不太對勁。言語之間宋鑠透露出他的家境其實非常好,這個茅草屋是他幾年前買下的一處房舍,閑來無事的時候他就會來這裏住一段時間,但不是因為他附庸風雅,覺得住茅草屋可以體會之前那些大文豪的心境,他純粹是覺得茅草屋透風,夏天住進來涼快。他的行為特立獨行且放浪形骸,頗有幾分隱士遺風,他甚至告訴蕭融,他想著過段時間便辭官歸去,待在烏煙瘴氣的朝堂之中屬實是浪費了他的人生,不如回湘東老家去,做一自由自在的閑人。蕭融:“……湘東?”終於聽到他的回應了,宋鑠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張口想說話,結果又忍不住的咳了兩聲,“是、是啊,我祖籍在湘東郡。”蕭融忍不住跟他又確認一遍:“你是湘東宋家人?”宋鑠點頭。蕭融看著他的眼睛都快發直了,他一改之前連看都不願意看宋鑠的模樣,喉嚨滾了兩下,他再次發問:“你的乳名……該不會叫宋遣症吧?”宋鑠睜大雙眼:“你如何知道的?”蕭融:“…………”還真是啊!!宋遣症,宋明公,二十歲歸隱,四十六歲才出仕,但出仕第一年就做了宰相,而且一連做到六十六歲那年,最終因積勞成疾死在了書案上,他死之後皇帝舉辦國喪,百姓們紛紛掛起白布條,一個不情願的都沒有。宋遣症的性格和一般大臣不同,他對所有人都很包容,上至高官下至百姓,他都會和顏悅色的對待他們,因此在後來的韓家皇朝當中,他的人緣不是一般的好,再加上他很有本事,幫助韓家皇帝推行了許許多多的政令下去,每當有什麽難題,眾人都反對的時候,便是宋遣症出麵說和,而且大家還買他的賬,他死的時候,哭得最慘的人甚至不是宋遣症的家人,而是那個被他輔佐了二十年的韓家皇帝,哪怕他親爹韓良如死了,估計他都不會哭得這麽傷心。後世的人們對宋遣症評價也非常高,說他是史上第一個愛民如子的宰相,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他知道世道將亂,所以迅速的歸隱了,後來即使天下太平了,他也知道賀庭之根本不是明君,所以他繼續等,直到韓家人登台,他才終於不再韜光養晦,而是站出來為他心中的明主效力。…………這麽一個才智過人、寬大為懷、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的人物,怎麽可能和蕭融麵前的二愣子畫上等號?!蕭融完全無法接受,他呆滯的看著宋鑠,把宋鑠看得都不好意思了:“我娘生我生得太早了,是以我一降生,身上便帶著不足之症,祖母怕我夭折,便給我起了這樣一個乳名。隻是出門在外,再也沒有人這麽叫過我了,蕭令尹是從何處得知我乳名的,難不成我們以前見過?”蕭融咽了一下喉嚨,不動聲色的把自己這略顯癡呆的表情收了起來,他垂下眸,一瞬間就改了對待宋鑠的態度。他極輕的扯了扯嘴角,撩起眼皮的動作緩慢又神秘,讓宋鑠忍不住的呆了一呆。“像宋公子這樣光彩照人的人物,若我們曾經見過,我定是一眼能將你認出來的。隻可惜你我的緣分不在過去,而在今日,外麵有一些關於我的流言,不知宋公子有沒有聽說過?”宋鑠擰了擰眉,“你是說……卜算?”蕭融微笑:“正是,不然我怎麽會知道如此私密的事情呢?”宋鑠依然半信半疑的看著他,他其實覺得那些都是蕭融散播出去的謠言,為的就是給鎮北軍增加名氣,怎麽聽蕭融這意思,他好像要承認他會卜算啊?宋鑠搞不懂蕭融的意思,而蕭融又是對著他微微一笑,隻是他放在桌下的手,忍不住的攥了攥。今天還是二愣子,明天就有可能變成七竅玲瓏心,沒關係,咱有耐心,咱等得起!哪怕這次不能接觸上小皇帝,隻把宋鑠拐回去也夠本了啊!大王啊大王,你就偷著樂吧!作者有話說:第0058章 四隻眼雍朝末年的官製變化很大, 幾乎每個皇帝上位以後都要改改這些官職的名稱,仿佛這樣就代表了未來很美好, 人們已經不會再回到過去那樣悲慘的境況中了。丞相和宰相是一回事,隻不過韓家人上台以後為了扼製丞相一家獨大的問題,將丞相改成了宰相,而且一口氣弄出來四個宰相,這種官製上的區別不重要,也就不必提了,蕭融隻是有些感慨。同樣是做到了丞相這個官位, 周椋的下場可以用淒涼無比來形容,宋鑠卻是風光大葬,幾乎每個認識的人都一直在懷念他。宋鑠本人文學素養怎樣不好說, 但他在後世有個綽號,叫必背製造機, 好些著名文人都寫過懷念他的古詩或古文,由於太過真情實感而且用詞真的很美好, 便被教材收錄了進去,從此成為學生們的噩夢。蕭融學跳舞的,倒是沒怎麽背過那些詩詞,凡是遇到死記硬背的題,他直接就跳過了, 轉而專攻那些有解答規律的題目。可是跳過不代表他不知道宋鑠的名聲,在一眾曆史人物當中,他一向都很有人氣, 不光是他活著的那個時代, 還有後來許許多多的時代, 人們都是以仰慕的姿態提到他, 後麵的皇帝們更是聽著周椋的事跡長大,每當大臣不如自己的意了,他們就要感慨一句,“吾不似徐武帝幸”。…………曆史上對宋鑠的評價越高,蕭融坐在這的表情就越麻木。他提起自己當初撒的謊,為的是震懾宋鑠,畢竟古人都迷信,讓他以為自己會卜算,很多事也就好辦了,然而宋鑠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會兒,眼睛一眨,他就充滿興致的開始跟蕭融探討黃老之道。蕭融:“……”他懂個錘子的黃老之道啊。為了不露怯,他隻能說自己卜算另有一套規律,並非是世人熟悉的那種。宋鑠恍然大悟,非常人都有非常之遇,這回他倒是沒有再懷疑蕭融的說法,但是他又開始跟蕭融胡吹海侃,說起他當初差點入了清風教的事情,清風教要求他傳教、還讓他獻金,更過分的,居然讓他每日都去教會聚集的地方待著,說是要聆聽教主的教誨。拜托,他連五日一上朝都嫌麻煩,怎麽可能天天都去教會接受別人的指點,再說了,這世上能指點他的人還沒生出來呢。蕭融:“…………”懶,自大,且注意力高度的不集中。剛剛發現宋鑠就是宋遣症的激動心情正在逐漸退卻當中,蕭融都開始懷疑自己了,他真要把這樣一個人帶回陳留去麽,這樣的宋鑠能幫自己的忙?該不會跟張別知似的,每天就會闖禍吧。蕭融沉默一會兒,決定還是不讓宋鑠來把持這場對話的走向了,他的暗示宋鑠能接收到,但宋鑠完全不往他暗示的方向走,再這樣下去,完全就是浪費時間了。幹脆,蕭融直接問道:“既然已經生了辭官之心,宋公子為何遲遲沒有行動呢?”宋鑠眨眨眼,回答他:“因為金陵還算有趣。”蕭融輕笑:“若金陵當真有趣,宋公子又怎麽會蝸居在這小小的茅草屋當中。即使我與宋公子相識不過是這一時半刻,我也看得出來宋公子其實是個願意結交天下英豪的人,茅草屋雖涼爽,但在更為沁人心脾的君子與英雄之前,就算不得什麽好去處了,宋公子待在這,無非是因為主城當中沒有這樣的人而已。”宋鑠歪了歪頭:“那依蕭令尹看,我為何遲遲不辭官呢?”蕭融:“大約是因為即使宋公子辭了官,也找不到比金陵更好的去處吧。”宋鑠嘴角上掛著的淺笑慢慢消失了一些,蕭融卻沒有看他,而是晃著自己手裏的茶盞,繼續慢慢的說道:“湘東是宋公子的家鄉,若湘東很好,可以施展宋公子的抱負,那宋公子也就不必千裏迢迢的趕來金陵了。在湘東時望金陵,是因為金陵乃雍朝如今的國都,它承載了一個皇朝以及無數士人的未來,但望山跑死馬,那所謂的明君賢臣,如海市蜃樓一般看得見卻摸不著,朝著它不停地走,終有走到地方的那一天,可等那天到了,才會發現不過是一場幻影。”說到這,蕭融抬起眼,對宋鑠笑了笑:“好在宋公子還年輕,年輕人的血不會冷得這樣快,如今站在金陵了,不知宋公子還找得到下一個可望的地方嗎?”宋鑠看著蕭融,嗓子又開始癢,他忍不住的咳了一聲,然後也跟著笑笑:“還真是找不到了,若我猜測不錯的話,蕭令尹下一句是不是就該舉薦我去陳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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