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經過端門、承天門、大明門,終於在午門外停下。午門是紫禁城的正門,居中向陽,位當子午,故名午門。皇宮“五門三朝”,以午門最為威嚴肅穆,因此隻有冊立皇後、皇帝親臨閱兵等重大典禮才在這裏舉行,自永樂十八年成祖遷都北京後,又訂下製度在這裏施行“廷杖”。 魏源遠遠向午門內看了一眼,見廣場上三步一崗四步一哨站滿了錦衣衛兵士,場心是臨時搭起的木台,台下也聚了不少人,都是來觀刑的大理寺、刑部及都察院的眾官員。大概是因為正犯沒有來,那些人三三兩兩地聚堆兒嘮嗑,與午門莊嚴的氣氛有些不協調。也難怪他們不在乎——廷杖雖是殘酷的刑法,在永樂年間讓這些大臣聞之變色,但今日打的既不是他們的同僚也不是他們的好友,不過一個有“佞幸”之名的太監,這是與他們沒有任何關聯的痛苦,他們樂得看熱鬧。 魏源讓人打開囚車,柳雲若已無法自己下車,兩名衙役隻好踩上車轅,將他從車裏架了出來。這時從左掖門旁邊的值房裏出來一個太監,走到蘇嶽旁邊,對他低聲耳語幾句,蘇嶽臉色微微一變,向魏源一躬身道:“請魏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向架著柳雲若的衙役一揮手,示意他們進房去。魏源認得那個人也是乾清宮的司禮太監,已經猜到值房中是什麽人,輕輕哼了一聲,卻不能阻止。 值房門打開的時候,宣德向後閃了一閃,似是不願讓門外的人看到,黃儼也乖巧地上前一步擋住了皇帝。等門關上,宣德大步邁過來,緊緊地擁抱住柳雲若。架著柳雲若的兩個衙役嚇了一大跳,連忙鬆手,柳雲若根本站不住,雙腿一軟就要滑下去,然而宣德手上猛然用力,那樣激烈地近乎粗暴的擁抱,像是要把這個人壓入他的胸膛。 從昨晚開始,他就無法入睡,今天早上柳雲若被帶走,他在這裏徘徊,焦慮,幾次想要下旨把柳雲若召回來,雖然他知道他不能。他的生命是不自由的。他發現自己原來也是一個囚犯。 可是現在見到搖搖欲墜的柳雲若,所有刻意的壓製都崩潰了,他一直在失去他的恐懼中。 柳雲若勉強抬起眼睛,看見宣德臉上混合著憂慮的憔悴,唇上的髭須都沒來得及刮掉,像一片陰影。柳雲若輕輕顫抖起來,內心迷離,他不知為何,他仍然會因為這樣的擁抱感到溫暖,雖然他是如此的疼,雖然這疼是他的賜予。 這是他自己的錯,他的貪戀,貪戀一份絕對不該屬於他的感情,貪戀一個本應該仇恨的男人。愛情是宿命擺下的一個局,他一步走錯,於是步步皆輸。 宣德撫著柳雲若的頭發,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聲音有些發顫:“你怎麽樣?”低下頭去,望著他軟軟垂下的手,和手指上的血汙,喉頭哽塞,眼眶一熱。雖然是已經預料到的結果,可這樣親眼看到,才發現自己在這裏焦急的等待,心疼的想象,都是那麽地無力。 柳雲若輕輕點頭,他口中幹澀難忍,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有沒有水……” 宣德忙向黃儼命令:“水!”黃儼捧著一杯熱水過來,宣德親手接過杯子,湊到柳雲若唇邊,看著他如得甘泉般喝下。心中感覺到了一絲安慰。他並不在意這些人看到他以皇帝之尊服侍一個太監,他想,即使柳雲若的手真的無法複原了,他也會這樣照顧他一輩子。隻要他在自己身邊就好,隻要還能愛他就好。 宣德捧起他的手,聲音裏有歉疚和柔情:“現在來不及包紮,先上點藥……”黃儼一揮手,等候在旁邊的太醫連忙上前,先將一粒黑色的藥丸塞在柳雲若嘴裏。藥丸清涼微麻,柳雲若知道是宮內秘製的定痛安神之藥,費力地咀嚼咽下。他靠在宣德懷中,宣德執著他的手腕,太醫便用藥水擦洗關節傷處。血汙洗去,十指卻腫得猶如蘿卜一樣,關節處的傷也慘不忍睹。 門外忽然傳來魏源生硬的聲音:“蘇公公,時辰到了。” 宣德猛然抬頭,臉上有憤怒,皇帝的自尊和對懷中人的疼惜混合在一起,淹沒了理性,他憑什麽要受這樣的逼迫?他憑什麽要一次次地把柳雲若送出去,任人宰割?他低聲喝道:“黃儼,出去傳旨!說柳雲若傷勢沉重,杖刑改日執行!” 黃儼脖子一縮,為難地輕喚了一聲:“皇上……” 沒等黃儼說出什麽,震耳欲聾的鍾聲傳來,宣告著午時來臨。那樣厚重悠長的聲音,帶著排山倒海的磅礴氣勢,似乎撼動著每個人的魂魄。 宣德的臉色由青轉白,午門的鍾聲,這樣近的聆聽,隻有他登基時,和親征高煦時,他在這裏犒賞六軍。那時候他站在五鳳樓上,眺望廣闊的雲天和遠處的山巒,隻覺這陽光覆蓋之下,盡是他的所有,那種壯闊的滿足感,讓他以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他的江山比擬。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有一個人,可以這樣讓他心疼。 柳雲若稍稍回過頭,看到了宣德臉上茫然若夢的神情,無聲地慘笑一下,低聲道:“皇上,讓我去吧,我現在這個樣子,倒也不會覺得太疼了。” 宣德擁抱著他的手臂在輕輕地戰栗,黃儼咬了咬牙,上前勸道:“皇上,臣已經交代了鍾法保,讓他的手下留情……”他雖心裏一百個不忍,卻也知道不得不勸,各司法的大臣都聚集午門,皇上因為心疼一個太監突然更改旨意命令停刑,立刻就是一場大笑話。 宣德的手一點點放開,他知道他錯了。他知道這一次放手,便是親手毀棄了自己的諾言,他知道這一放手,就再也無法擁有柳雲若,他心內有不詳的、卻又異常分明的預感。 柳雲若深吸一口氣,自己邁步離開了宣德的懷抱,他腳下一個踉蹌,若不是兩邊衙役又架住了他,就要一跤栽倒。 那太醫又上前,把一個小酒盅湊到柳雲若唇邊,杯中是青黑色的液體,酒香也無法掩蓋那股腥臭。那太醫道:“是蚺蛇膽……” 柳雲若知道蚺蛇膽清熱泄毒,且民間流傳著蚺蛇膽可以讓人還陽的說法,所以自洪武年間開始,要受廷杖的大臣都會先服下一杯黃酒浸泡的蛇膽,久而久之竟成了慣例。宣德準備的,倒也周全。 黃儼歎了口氣,輕聲道:“柳公公,等下忍一忍,就過去了……” 柳雲若向他微微一笑,就算他不說,他依然也要忍下去。他的忍耐,已不是從今日開始。他閉眼,仰頭將那杯膽汁一口吞下,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股鹹澀的苦味,竟和眼淚的味道至為相似。 魏源看柳雲若出來了,向一個衙役吩咐了句什麽,那衙役飛奔而去。場中的木台上,一個錦衣衛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押罪官!”兩排錦衣衛在指揮使鍾法保的帶領下,昂然走上木台,底下本來隨意閑站的官員忙退後幾步,肅立站好。 柳雲若又被套上重枷,在刑部衙役的推搡下,艱難地邁動雙腿,向場心走去,他知道即使前麵是地獄,他也要靠自己這一雙腿走了去。 想起當年也有那麽一次,他在眾目睽睽下走向午門的廣場,那回是他中了狀元,簪花帶翎,帶領榜眼和探花,從五鳳樓中門而入,接受百官的朝賀。 人生的輪回就是如此諷刺。 隻是他在這樣天地般的落差裏,卻不覺得有絲毫悵惘,沒有任何的感傷。這些浮世的繁華喧囂,眾生的錦上添花或是落井下石,皇家的恩典與威儀,於他隻是過眼雲煙。隻不過一個差錯,就走入其中,他的所得和他的所求,竟完全不同。他的生命便如走入了黑暗的洞穴,步履維艱地掙紮,看不到一絲絲的光亮。 他走上木台,看見木台上鋪著一塊氈,氈上鋪了一長卷梭布,大概等會兒就是要伏在這白布上受杖。 鍾法保一打手勢,中氣十足地喝道:“卸枷——” 幾個錦衣衛上前,嫻熟地開鎖取枷,隻聽得一陣咣啷咣啷的磕碰聲,押著他的衙役鬆手下台。柳雲若再也站立不住,雙膝一軟就磕了下去。 鍾法保又喝道:“宣旨——” 一個太監上前,宣讀皇帝的旨意,不過是明數司禮少監柳雲若的罪行,作出杖八十的判決。宣旨的時候一眾大臣都跪下聆聽,宣德自稱“行仁政”,即位三年來,還沒有廷杖過任何大臣,哪知第一次用這個刑法,懲罰的就是自己的嬖寵,這些大臣心中都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感。這種心態與柳雲若第一次在文華殿上受杖已完全不同,那個時候柳雲若是與他們同等位置的大臣,看他受折磨,大多是憐憫和同情。隻是自從他做了宣德的男寵,這憐憫便立刻變成了鄙夷和唾棄。 原來離經叛道的愛情比謀反叛亂更不能為世所容。 宣旨完畢,鍾法保便振聲喝道:“行刑!” 兩個錦衣衛上前,將柳雲若按倒在白布上,雙手都用係了麻繩的鐵環扣死,然後一字扯開,拉緊的麻繩牢牢地係在臨時釘進木台的鐵楔子上。再用麻繩綁住雙腿,柳雲若全身便動彈不得。 一個錦衣衛提起木台上早就準備好的水桶,“嘩啦”一聲潑在柳雲若下身,柳雲若被這冰冷衝擊地一哆嗦——這是廷杖的規矩,將褲子潑濕,濕布柔韌,不易被刑杖打破,否則幾杖下去,褲子捶爛了,布屑陷入皮開肉綻的傷口,受杖人縱然活了過去,因受布屑汙染清洗不淨,創口也很難愈合。 柳雲若以前雖也聽說過廷杖,但是他為官以來,大部分時間都陪著漢王在山東,並沒有見過大臣受杖的場景,想不到竟是如此周密繁瑣地一套手續。 刑前的一切工作準備就緒,鍾法保便喝道:“擱棍!” 兩個手執粗大刑杖的錦衣衛上前,將木杖靠在了柳雲若的大腿上。廷杖是栗木所製,較小的那頭是棍子的形狀,方便行刑人握在手中,著肉的那一頭卻是扁的,有四分寬闊,比普通的板子寬了幾乎一倍。刑杖一放上去,觀刑的大臣們才驀然覺得,比起這攝人心魄的刑具,柳雲若那修長的雙腿,顯得未免過於單薄了。一時場中鴉雀無聲。 柳雲若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的心裏是一片漠漠的空白。將要到來和已經到來的,他隻能接受。 三十五、死又何懼 鍾法保再次低頭看了看靜靜伏在地上的柳雲若,淤腫的手指在陽光的反射下已成了紫色,不由皺了皺眉頭。 柳雲若是他在錦衣衛當差數年中,遇到的最麻煩的犯人,輕不得重不得。打得輕了瞞不過一幹大臣,打得重了又得罪皇帝,他兩頭不是人。幾天來他找了錦衣衛中行刑的高手,因為幾年沒有動廷杖了,還不放心,讓他們天天演練——在一個皮人外麵包了草紙,要打得砰啪有聲,草紙卻不能破。 想了想,對自己的手下還算有信心,深吸口氣,終於吐出了那個驚怖的字:“打——!” 這聲音在午門的廣場上空回蕩,餘韻悠長。值房內站在窗前眺望的宣德,緊緊握住了窗欞。 兩隻刑杖高高舉起,隨著一個錦衣衛喝一聲:“一!”一隻刑杖重重落下,是沉重的鈍器擊在肉體上的聲音:沉悶,喑啞,卻有著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柳雲若的頭猛地向後仰起,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痛呼。這一杖落在臀上,他一個時辰前剛挨過棍子的屁股腫痛不堪,再加上這一記重打,便如潑上了一瓢滾沸的油,痛楚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