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撫摸著柳雲若的脖子,用自己的額頭抵著他的額頭,他輕輕道:“不要再離開朕了,好嗎?雲若,我愛你,真的愛。” 柳雲若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的臉頰蹭上了宣德臉上的淚水,滾燙的肌膚和冰冷的淚水,兩種溫度都是刻骨銘心。他啞著嗓子說:“好……” 宣德拿來一杯蜜水,將柳雲若的上身放在自己懷裏,用小勺慢慢地喂他喝。柳雲若伏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裏,什麽也不願想,什麽也不願說,隻是貪婪地享受這甘甜的滋味,讓這細細的水流緩緩滑過咽喉,滋潤他的身體,他的感情。 或許那個“好”字是脆弱的,無發兌現的,卻在這一刻,讓他能夠遠離那支離破碎的結局。他想棲息在這個溫暖的巢穴裏,哪怕一刻就好,他太累,渾身是傷,快死了。他並不怕死亡,卻怕那種與死亡同在的孤獨。 窗外的夕陽有血紅的輪廓,透過窗子,將屋裏的一切都染成了暖色。 這時,慈寧宮裏的太後在佛前念誦心經: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不知她是在為柳雲若還是為自己的兒子,祈求佛祖的保佑,或者隻為安慰自己內心不詳的擔憂。 五蘊皆空方能度一切苦厄,無奈世人癡惘,菩薩空有慈悲。 三十六、竹籬茅舍 柳雲若醒來,宣德也終於能夠再度視朝。前一陣子積壓的政務太多,他每天要做兩天的事才能補回虧空,一旦有空隙就在偏殿陪柳雲若。好在柳雲若高燒已退,人也清醒過來,身體雖然虛弱,但太醫說性命不會有礙了,至於手上的傷,倒也不是沒有恢複的可能,先好好調養,待四十天後拆了夾板才能下論斷。宣德鬆了口氣,他現在一天隻有兩個時辰睡覺,卻也絲毫不覺得精神困倦。 那天早朝下來在內閣議政,到了午間還沒有議完,宣德吩咐禦膳房給幾個大臣做一桌可口的菜肴,自己趁這個空隙又折回乾清宮。偏殿裏這幾天一直在煎藥,廊下藥爐煙霧嫋嫋,滿院飄著濃烈的藥香,這裏沒有正殿那樣三步一個侍衛,五步一個太監肅立,在春日的午後顯得幽靜而神秘。 宣德帶著黃儼,悄沒聲息地進了臥房,柳雲若也在吃東西,一個小太監半跪在地上,端著一碗粥喂他。隻是柳雲若腿上傷勢很重,連側臥都不能,他手上有傷,又撐不起來,隻能趴在床沿兒,顯得極為狼狽。宣德心中微微一酸,快步上前,罵那小太監:“這麽壓著胸膛怎麽吃東西?笨死了!” 他做在床邊,將柳雲若上身抱起來放在腿上,接過粥碗道:“以後記得要扶他起來喂,要不吃的東西都停在肚子裏了。” 那小太監是剛撥過來服侍柳雲若的,嚇得連忙跪倒叩頭謝罪,柳雲若淡淡道:“沒事,你先下去吧。”他看了宣德一眼:“皇上怎麽這早晚過來了?”宣德笑道:“內閣一幫老頭子吃飯,朕看著他們有什麽意思,不如來看看你。”他瞟了一眼正縮著脖子出去的小太監,向黃儼道:“你怎麽選的人?也不挑幾個聰明伶俐的?” 黃儼忙道:“是,臣今日就另選。” 宣德端著粥碗想了想,道:“也不必另選了。原先在這屋裏服侍的小太監們,現在在哪兒?” 黃儼一怔,那些太監當時宣德說讓發到敬事房審。敬事房審是審了,無奈二十個人都哭爹喊娘地叫冤枉,又看不出誰有嫌疑,他便做主,讓都打一頓發到獻陵去了。現在看宣德意思,竟是要招回來?躬身道:“他們現在都在獻陵。” 宣德道:“都召回來吧,還在這屋裏伺候。” 柳雲若的身子輕輕一顫,他抬眼望向宣德,眸子中有驚訝和感激:“皇上……” 宣德歎息著一笑:“不必謝,朕也不是故意做個寬容大度的樣子給你看。過去的事,朕不想再問,不想問你,更不想跟他們計較。”他伏下身子在柳雲若額頭輕輕一吻:“朕知道你心裏有事,朕願意替你瞞著,好讓你有時間,慢慢忘卻。” 他說得極為輕鬆,絕不是欲擒故縱,更不是表白,他似乎真的對過去的一切全不在意。 柳雲若愣了片刻,終於微微一笑。宣德或許是覺得來日方長,不再計較,而他,他是活在當下的人,他隻要把握眼前的幸福。 宣德輕輕吹著粥,喂到柳雲若口中,看桌上的盤子裏碼著整整齊齊的獼猴桃,又剝了一個喂他。他這幾日對做這些事已經熟練了,倒不是他比太監做得好,隻覺得自己能親手照顧他,有種不曾體會過滿足。 他是在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對待一個全新的柳雲若。現在的柳雲若對他來說隻是個受傷的、需要照顧的孩子,這裏沒有皇帝,沒有叛臣,脫去濃墨重彩的麵具,他們也隻是需索著感情的普通人。 三天後秦倌兒他們回到了乾清宮,見到柳雲若都是眼含熱淚,想哭又不敢哭。柳雲若料來他們吃了不少苦,內心歉疚,安慰他們:“是我不好,讓你們受委屈了……”他沒說完,一群孩子同時失聲痛哭,秦倌兒膝行著上前兩步,望著柳雲若的手抽泣道:“柳公公,你的手……” 柳雲若眼神黯淡了一下,隨即淡淡一笑:“沒事,過些日子就好了。” 靈倌兒更是比別人傷心幾分,哭著道:“公公……我聽說您被夾手指,還被廷杖……真恨不能替了您……” 柳雲若眼眶一熱,不過幾個未懂事的孩子,隻因相處的日子久了,便有如此深情,讓他無以為報。宣德那一份浩蕩的恩慈,更是重得似要將他從前的記憶統統壓垮——這些都是他生命裏注定的虧欠。 幾天後柳雲若搬出皇宮,宣德處理完政務後過來,兩人一起在竹屋裏看書。從宣德二年就開始撰寫的《帝訓》二十五篇即將頒布天下,宣德親自執筆修改。兩人各自對著一堆書,過一陣兒宣德就轉過頭,叫雲若,或者是倒一杯茶喂他,或者拉起柳雲若的手,輕輕摸索。他的神情是那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柳雲若卻讀得懂裏邊的珍惜。 柳雲若開始學習讓自己疏懶,每日除了看書,在園子裏漫步,便是看秦倌兒他們玩耍。離了規矩重重的皇宮,脫下宦官服色,連這些小太監們都似恢複了孩子天性,釣魚種菜放風箏,玩得不亦樂乎。看著他們繞著籬笆追逐奔跑,汗水在粉紅的臉上閃爍晶瑩的光澤,讓人無法相信他們是已經殘缺的人群。原來若有愛,眾生便可平等。 宣德進園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輕快的音樂,似乎是笛子,卻不如笛子嗚咽悠揚,暗暗有些奇怪,柳雲若的手還不能操縱樂器,這又是誰?轉到竹林的那一側,就看到了讓他心醉的畫麵,秀頎的青衫少年靠在蒼翠的湘妃竹上,拈著一枚竹葉,低著頭專心地吹奏,衣袂與竹葉幻化成一色,無風自動。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宣德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獨傾心於他,這種美麗超脫凡塵之外,即使是帝王,麵對他也不曾有任何優越感。 柳雲若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一笑,宣德走進竹林,看到他拈在手中的竹葉,有些驚喜:“你的手好些了?” 柳雲若試著動了下手指,已能彎曲到半環,他點頭道:“疼痛輕得多了,隻是還使不上什麽力氣,操控不了簫管,隻好摘片葉子玩玩。” 宣德接過他手中的葉子打量著,十分好奇:“沒想到一片葉子竟然能吹出那麽動聽的曲調。”他學著柳雲若的樣子放到唇邊,鼓足了勁兒,卻隻聽見“噗噗”的吹氣聲,連一個音調也吹不出。 柳雲若不禁莞爾:“這又不是吹嗩呐,別用那麽大力氣,這樣——”他又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輕輕一過,便是一串動聽的音符,道:“唇開一線,將氣輕輕送出。” 宣德又試了兩下,雖然吹響,卻極為難聽。一抬頭見柳雲若滿眼都是俏皮的笑,禁不住胸口一熱,忽然扔掉手中的葉子,攬住他的腰,在他唇上深深吻下,含糊著道:“什麽是唇開一線,你教給朕……”自從柳雲若受傷兩人就沒有過這樣親熱地接觸,他對他的渴望,已不僅僅是心中的思念。 竹葉在春風裏颯颯輕響,柳雲若在宣德溫暖的唇下溫柔的沉淪,他不知為何,心中有淡淡的悵惘。 忽然背後“嘩啦”一聲,兩人都嚇了一大跳,連忙分開,轉頭去看,原來是一隻大風箏墜落在竹子上。秦倌兒和明倌兒跑過來,看得皇帝和柳雲若,嚇得撲通跪倒,眼中有驚懼,卻止不住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宣德本來有些氣惱,卻見柳雲若笑著走向那風箏,抬起手臂,似是要摘下來,忙上前一步道:“朕來——”他費了些勁才將那纏繞的線從竹子上解下來,柳雲若湊上來一看,笑道:“滿漂亮的,是線係低了,稍往上調一點,就不會栽下來。” 宣德將風箏遞給秦倌兒,笑道:“今天饒了你們,以後多長點眼色。” 秦倌兒忙謝恩走了,過了一會兒,又見一隻大鳳凰在天空升起,這次卻是穩穩地扶搖直上。柳雲若抬頭微笑著,他的青衫和黑發都在陽光下閃爍光澤,宣德望著他的眼睛,那裏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悠然。第一次有人在他麵前如此坦然,讓他有不受任何拘束地適意,他萬分慶幸,原來柳雲若那受盡摧殘的身體裏麵,包裹的仍然是水晶般單純脆弱的靈魂。 他對他的愛,已不僅僅是恩慈,唯有這種單純能夠填補他自己,他如履薄冰的童年,被權利紛爭包裹的身份,繁華之下掩蓋的疲憊。大概這就是自己為什麽一次次原諒、包容他的原因,隻有柳雲若是懂得他的,若帝王隻是讓眾生敬畏,無人懂得,怕也是最大的悲哀。 他向柳雲若笑道:“朕昨日從你這裏回去,得了首詩,今早拿給閣臣看,他們都看不懂,朕要考考你。”柳雲若一笑搖頭:“楊榮是詩詞高手,怎會讀不懂?”宣德拉著他的手進了書房,鋪開紙寫道: “吟朝避暑到瓊林葉含風霧氣侵喜軒窗開朗霽聽笙歌動清音長偏稱從容難飲何妨瀲灩斟酒金瓶須慢瀉懷詩句醉時。” 他這麽一連串寫下去,也不斷句,也沒有韻,不管是五言或七言,字數都不對,柳雲若不禁怔了一下。宣德便得意起來:“怎樣,你讀得出來麽?” 柳雲若隨即笑道:“我也得了一首,皇上幫我寫出來。”他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飄輕雲靜正春宵淡星疏帶浪搖蘚綠蔭浸曲澗桃紅豔映平潮鶯喚醒金閨夢杏妝成玉貌嬌柳垂溪頻點翠分芳蕙異香飄。” 宣德寫了兩句便已明白他的意思,寫完搖頭歎息道:“還是你敏捷些,朕想了半晚上,你片刻間就能吟成一首。” 原來他這首詩是藏頭的,每一句的首字是上一句尾字的一半,可構成一個回文,實際上是 今朝避暑到瓊林,木葉含風霧氣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