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就坐在床頭,神情溫柔地望著他:“怎麽了?疼得厲害?” “哦,”他淡漠地抹去臉上的水,觸手是一片冰冷,勉強一笑:“不疼,剛剛魘住了。” 宣德把他的上身放到懷中道:“難怪,你這樣趴著太不舒服。”看床頭有扇子,順手拿來給他輕輕扇著:“想來真是委屈你了,進宮一年,倒有一半日子是趴著過的。等你傷好了,朕帶你出去散散心。” “出宮?去哪裏?”他有些警覺,時值多事之秋,宣德怎麽會有心情出宮。 “獻陵竣工了,朕要帶著幾個王爺去拜謁。順便也要給朕選一塊地方,你不是懂堪輿(風水)麽,幫朕看看。” 原來是這件事——仁宗因為駕崩突然,去世之時陵寢還沒有開工,先帝陵寢不安,也是幾個藩王賴在京城不走的一個借口。宣德前些日子連連下旨督促獻陵的修建工程,也是要堵幾個藩王口的意思,讓他們早早就藩。安南戰事不定,宣德看來是拿穩了“攘外必先安內的”的主意。 柳雲若問:“要去多久呢?”孫妃再過三個月就要臨產了,他不在跟前安排還真不行。 宣德想想道:“一個來月吧,到時候正是秋高氣爽,咱們在萬壽山打幾天獵。你不知道,朕少年時習武於方山,騎射功夫很好呢,當了皇帝之後天天出門讓人抬,身子骨都懈怠了。” 柳雲若終於放了心,一笑道:“好,臣等著看皇上大展雄風。” 他怎會不知道,當日的樂安戰場上,他站在城頭,遠遠看著宣德引弓搭箭,接連射倒了他們三個前鋒。漫天揮動的換色旌旗裏,他記得漢王突然伸出手,拳頭砸在青石的城牆上,血流如注。 二十二、死則同穴 一個月後,宣德帝帶領諸藩王、朝中二品以上大臣前往昌平州的獻陵祭拜先帝仁宗。 獻陵依天壽山麓而建。天壽山屬太行餘脈,原名黃土山,成祖定都北京後在這裏依山建陵,故而改名天壽山。太行山起澤州,蜿蜒綿亙北走千百裏山脈不斷,至居庸關,萬峰矗立回翔盤曲而東。天壽山崇高正大,雄偉寬弘,西通居庸,北通黃花鎮,南向昌平州,不僅是陵寢之屏障,實乃京師之北屏。 到獻陵的第一天,將隨行人員安排在了行宮,宣德換了一身素服,帶著柳雲若和黃儼,也不騎馬,繞著陵寢慢慢地走了一圈。 比起成祖的長陵,獻陵並不算大,神道從長陵神道北五空橋北分出,約有二裏多長,途中建有一座單空石橋,陵殿、兩廡配殿、神廚均各為五間,連單獨的石像生、碑亭都沒有。半個多時辰走下來,宣德突然回頭問柳雲若:“你是懂堪輿的,你說,這陵建得如何?” 柳雲若看他隱隱有不快的意思,他當然明白,比起長陵來說,獻陵委實太簡樸了些。但這一切都是宣德的意思,時間限製得很緊,而且朝廷連年對瓦剌和安南用兵,軍費浩大,能撥過來的錢有限。沒錢也沒時間,倉促之間能修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他卻隻能往好處說,環顧一下四周道:“風水中有‘龍喜出身長遠,砂喜左右回旋’的說法,陵寢以玉案山為龍砂,環抱陵園,正應了‘龍虎環抱,近案當前’,是渾然天成的吉象。” 宣德“噗”得一笑:“朕誇你懂堪輿,你就同朕調書袋兒。說實話吧,是不是太簡陋了一些?” 柳雲若躊躇著道:“皇上以四海之富葬其親,奢費不如意誠。” 宣德微微搖頭:“那是大臣們安慰朕的話,其實誰都知道,朕想奢費都不行。成祖給自己建長陵,曆時十載,每年用銀五十萬兩;朕給先帝修陵,兩年一共花了四十萬兩,有五萬兩還是欠著民工的工錢。你知道朕即位的時候,國庫有多少存銀麽?” 柳雲若低聲道:“邸報上說,是一千兩百萬。” 宣德忽然回頭,對黃儼和一幹侍衛道:“你們站在這裏不要動!”他向柳雲若一示意:“陪朕上山走走……” 兩人沿著玉案山的小徑提衣向上攀登,天色已近黃昏,山間的楓林被夕陽染成了血紅色,鮮豔得讓人覺得有些沉重。 宣德淡淡道:“剛才沒有告訴你,是有些話不便在侍衛麵前說,朕即位的時候,國庫存銀不到四百萬。” 柳雲若對這個數字並不驚訝,成祖窮兵黷武,六次對瓦剌用兵,軍費不可計數,他幫助漢王起事時也是拿住了“國家沒錢”一條。隻是現在站在宣德身旁,替他想想,祖宗留下的仗不能不打,還要維持一個盛世氣魄,也真是艱難。微歎了口氣道:“皇上,也不容易……” 宣德突然拉起他的手,凝視著他道:“你是第一個對朕說這句話的人……前些日子議安南的事情,朕要與安南議和,好多大臣還不同意,說先帝疆土一寸也不能舍,罵得朕敗家子兒似的。他們也不想想,安南地處偏僻,就算打下來也不能派兵鎮守,打了七年仗,每年的軍費就是二百萬,那是多少錢?那是整個江南一年的賦稅,夠修兩次黃河大堤,夠十萬戶百姓度過春荒,不致流離失所……朕實在是心疼啊……” 柳雲若咽了口唾液,其實當初他也知道棄守安南是最好的選擇,隻是他希望安南戰場能牽製朝廷一部分兵力,能牽製住大將軍張輔,將來漢王再起事時就多了幾分勝算。所以他一直沒有跟宣德建議過與安南議和,幫他批折子時,還故意引得大臣反對宣德的決議……現在聽他算賬,心心念想的都是國家百姓,能夠感受到他的痛心,不覺黯然慚愧,相比之下自己的做法委實是太卑鄙,太自私了。 握緊了他的手道:“皇上聖見高遠,這是對千秋後世都有益處的事。隻是萬事不能操之過急,眾臣要摸清您的心思也非議事,慢慢跟他們解說,大臣們一定會明白您的苦心。” 宣德想了想,忽然自失地一笑:“當皇帝真累,有時候要裝得雲山霧罩,讓底下臣民猜不透摸不著,有時候又急得恨不能把心掏出來。” 柳雲若淡淡道:“尋常百姓尚且說‘千金易得,知音難求’,何況帝王?”他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忙躬身道:“臣失言,皇上恕罪。” 宣德伸手抬起他的臉,指尖沿著他的臉頰輕輕撫摸:“你沒失言,知音難求,但人多有奢望,帝王也是人。比如今日這些話,朕想對你說,你願意聽麽?” 柳雲若被他說得心頭微酸,沒有回避他的手指,輕聲道:“我幫不了皇上什麽,但皇上若是有心事想要傾吐,我願意聽,這些話,我帶到棺材裏去。” 他說的是真心話,他們都是堅韌聰慧又自衛的人,且地位如此,將來都逃不過史冊記載,容不得暴露創傷和脆弱。讚譽也罷,唾罵也罷,如此喧囂,輝煌熱鬧,卻沒有一絲絲的暖意,盛名之下的虛弱,又能對誰言說。但是他是甘願的,即使他日要兵戎相見,他也會為把宣德這一刻的軟弱藏在心底,默默為他守護。 宣德眼中蕩漾起一片溫柔,輕輕一拉他:“過來……” “皇上……”柳雲若臉上一紅,“山下有人。” 宣德卻不依不饒抱住了他,語氣中帶著一絲孩子氣:“讓他們看好了,反正已無人不知。” 遲疑之間,身子已被他攬在懷裏,柳雲若也就不掙紮了。宣德摟著他的腰,貼著他的耳畔,低聲道:“知道朕為什麽讓你也來麽?朕要把陵寢的設計工程交給你,你給朕選一塊地方,給自己也選一塊,就挨著朕。” 柳雲若身子劇烈一震,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宣德會做這樣的決定,附葬帝陵的從來隻能是皇後和地位較高的妃子,他一個太監,哪有這樣的資格?何況,宣德想要表示的,已不僅僅是榮寵,而是一個許諾,是“生同室,死同槨”的愛意。 他知道宣德是喜歡他的,可是不應到這種地步,這樣厚重浩蕩的一種交付,超過他的預想……他一時說不出話,即使是多麽卓絕的心智也難以一下消化這樣充盈的感情,也許隻有在這短暫的片刻,他才是一個正常的人。 宣德用嘴唇蹭著他的脖子,輕聲道:“怎麽了,不喜歡?” 柳雲若苦笑一下:“漢哀帝也曾給董賢在自己陵寢旁留了一塊地方,可董賢死後依然被挫骨揚灰。” “你拿朕比漢哀帝?” “臣不敢,臣隻想說非份之福得來不詳,不是不喜歡,是不能領受。” “你能!”宣德忽然搬過他的臉,凝視著他的眸子道,“朕得有天下,想給自己心愛之人什麽福分都可以,隻要你是真心愛朕,便領受得起!” 愛……柳雲若竟是語塞了,這是宣德開出的條件,他們始終在抗衡。宣德要他的甜言蜜語,身體的付出,甚至是性命,他都能給,唯獨這個字是禁忌。 他慢慢伸手,想要觸碰宣德的臉,又有一絲膽怯,這樣一張驕傲而英俊的臉,本來想要誰的愛都可以,卻偏偏選擇了他。他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便是一場遊戲,規則叫做“不能愛”。 那一刻柳雲若是絕望的,他揚起頭,想要克製自己眼中的淚水,卻看見漫天漫地的楓葉,刺眼爛漫的紅,就像血液一樣沸騰。 宣德以一個堅定的手勢,將柳雲若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上,他俯下頭親吻他,一片寂靜中隻聽見秋風吹落楓葉的聲音,宛如一場華美的自盡。 二十三、沉思往事 祭拜過仁宗後宣德帶著一幹大臣前往天壽山之南的獵場,這塊獵場自從永樂二十年成祖身體抱恙後就沒有再用過,四五年間場子裏的野獸都養得繁盛肥大。因為往常都是人來喂養,這些野獸見了人根本不怕,連跑都不跑,一射一個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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