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從柳生的下顎滑落,墜落在柳雲若的手上,居然也是暖的。 空曠無人的青石板路上,柳生抱著他往回走,柳雲若伏在養父的肩頭,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衣衫被水一泡是刺骨的冷,肚子很餓,知道回家也沒有可口的飯菜。可是柳雲若的心裏無限富足,這種被保護、被需要的巨大愉悅掩蓋了所有殘酷的真相,覺得他擁有了整個世界。 母親沒有再回家,再見她是兩個月後,養父帶著他到衙門裏去認屍。 柳雲若後來才知道母親的一些事情。梅文康來南京參加殿試,與舊情人相見,這個女人風韻猶存,又為自己生下孩子,吃過許多苦頭,多少心有愧疚。母親再次為他的柔情俘獲,她天真的以為昨日的一絲愛欲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改變。梅文康考試的日子裏她,她拋棄了兒子和丈夫,盡心盡力服侍他。她覺得自己又有了希望,梅文康雙親已逝,她幻想他金榜題名後,能夠給她一席之地。 他梅文康也確實金榜題名,可是他歉然對這個女人說,他依然不能娶她,因為他的夫人要隨他上任。 希望,再失望,那種打擊的力量過於強大,足以摧毀一個人。其實摧毀母親幻覺的並不是那個薄情的男人,而是時間,她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機會。 若要接受現實,便要重新回到那狹小陰暗的房間,過窮困局促的生活,陪伴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在無盡的勞作中慢慢衰老。她是太過驕傲的女人,絕不甘願。她選擇了報複。 她和梅文康最後一次歡飲,第二天這個男人就要回家,回到他高貴的妻子身邊。她為他付出一生光彩,卻始終得不著他,她也決不讓別的女人得著。酒酣耳熱的時候,母親拿出事先藏好的匕首,深深紮進梅文康的腹部,她的力量不夠,一刀不足以致命,就拔出來再紮,一次又一次。他曾對她許下的諾言,他對她的虧欠,她讓他用血液償還。 然後她服下了亦是實現準備好的砒霜,伏在梅文康的屍體從容死去,同生共死,這是他們誓言。也許她還是愛他的,否則哪來這麽深的恨?如果沒有感受過幸福,又怎會懂得絕望? 處理過母親的後世,柳雲若被養父領回家去,他們穿過巷子,遭遇無數奇特目光。他也開始學著以一個成人的方式思考問題,母親已死,柳生不再有撫養他的義務。若是富貴人家,大可算是行善積德,就像養一隻小貓,將他隨便丟在哪個角落,給點吃的,就可解決問題。可是柳生不是,他自己糊口都很艱難,若還想娶親,怎能容得再有一個孩子拖累? 那天回家柳生為他做飯,紅燒筍,他知道柳雲若愛吃什麽,這些東西連母親都不知道。柳雲若捧著一隻小小的飯碗不動,他想這是不是他和這個男人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 吃飯。柳生淡淡說,有命令的味道,他始終對待他是父親的身份。 “你是不是要走了?”柳雲若抬頭問,他的眼中有淚水,但是相當的鎮靜。這讓柳生驚詫了一下,他知道這孩子聰慧早熟,卻沒想到七歲的年紀已是成人的方式,單刀直入,勇敢果決。那雙淒惶的大眼睛讓他心疼。 柳生撫撫他的頭發,語氣溫和,吃飯。 柳雲若和養父都不再提起母親,他想沒有母親他一樣可以活下去,隻要爹爹在他身邊。 生活依舊是艱難,柳生每日要去書館教書,柳雲若就打理家務,他已學會做飯,灶台太高,隻能站在凳子上,常常被燙傷手臂。他卻從來隻是將傷處藏在袖子裏,把做好的飯菜捧給柳生,直到傷處化膿被柳生發現,一邊訓斥他一邊給他摸上雞油。雖然刻骨的疼,他的心中依然是歡喜。 為了貼補家用,他學著別的孩子去挖竹筍,去抓蝦,換來柴米。柳生不知米缸裏的米究竟有多少,隻當他是貪玩,狠狠地責備他,他要他好好讀書,他們這樣的境遇,隻有讀書能夠出人頭地。其實柳雲若並未耽擱功課,他天生的智力,注定普通孩子學一天的東西,他一個時辰就可領悟。他卻是甘心受他責罰,因為知道這個人是關注他的,他對感情的需求異常強烈,別的孩子吃飽便滿足,他卻寧可挨餓,隻要有人愛他。 他對這個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男人,傾盡他小小生命裏的所有依戀。 可柳生始終愛的是他母親,有時候會望著他黯然出神,怔怔唏噓道,你真像她…… 柳雲若愕然,他幾乎記不得母親模樣,母親喜歡化豔妝,而且他也很少敢正麵直視她。柳生出去的時候,他拿來鏡子自照,昏暗的銅鏡裏映出一張清秀的臉,如同一朵蒼白的梔子花,那個時候他還不懂這是美麗,隻覺得無比憎惡。 是這張臉讓養父無限悲傷,他忽然伸手出來掌摑自己,直打得雙頰激辣辣腫起來。他隻想要留住這個男人,用什麽代價都可以。 可是連如此簡單的希望都無法實現,勞累、哀傷,讓那個溫和的男人一點點垮下去,他終於在柳雲若十歲那年病倒。大夫說是癆症,暫時不會死,也沒有好起來的希望,隻是臥床不起,每日搜腸抖肺地咳嗽。 這樣沉重的打擊,柳雲若卻依然要支撐下來。沒有錢買藥,他便自己跑到藥堂去,說願意做事,報酬是給養父的藥。藥鋪的坐堂醫生很快發現這孩子的好處,整整一麵牆的小抽屜,說一聲要取什麽藥,立刻能準確無誤地找對地方,比已經學了兩年的夥計還要快捷,且又識字,略略一教就能認識那鬼畫符樣的藥方。老醫生動了愛才之心,收了他為徒,教他醫術藥理,柳雲若學得很用心,不僅僅是圖那一點點聊以糊口的工錢,他幻想能夠治好養父的病。 柳雲若每日在藥堂學徒做事,還要按時跑回去給柳生做飯煎藥,稍稍有點時間就拿來讀書。柳生依舊督促著他的功課,晚上躺在床上,要柳雲若背書給他聽。柳雲若一邊背誦,一邊聽見柳生的咳嗽聲,感覺身上的皮膚一點點收緊,好像被擁抱著,便覺得溫暖。 這樣的艱辛,他並不覺得苦,隻求時間為他停留。 柳生的病一點點重下去,他的臉蒼白如雪,卻又有兩片紅,他拉著柳雲若的手說,爹爹知道這樣很拖累你,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還想看你中秀才,中舉人,中狀元。 柳雲若沒有告訴他,他去縣裏的官學報名應童子試,可是學官查了他的履曆,他的母親是妓女,且又有命案,他們不許他考試。或許他們也覺得可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沒有人知道他負擔的絕望有多重。像走入一間緊閉密室,無門無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隻能伏在牆壁上拚命擂捶,希望有人聽見聲響前來搭救。可是他不能叫,大夫說,病人要心情舒暢。 他對柳生說,我這次就去考,你要等著我的喜報。他讀自己寫的文章給柳生聽,柳生渾濁的眼睛裏會聚起一點光澤,告訴柳雲若該如何修改。 有時候坐在柳生床邊看書,倦得趴在床沿上睡去。半夜被柳生的咳嗽聲驚醒,看見明晃晃的月光從窗子裏透出來,柳生臉上帶著歉然的笑:“吵到你了,我隻是……夢到她,我初次見她,她抱膝坐在船頭,手撩起水花,悠悠唱歌。” 柳雲若茫然,無從想象,他從未見過母親這樣子。 柳生繼續輕輕地說,猶如夢囈:“真奇怪……隻看了一眼,好像時間都停頓,其他人漸漸淡出,耳畔聲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的聲音漸漸因為疼痛和咳嗽而模糊,柳雲若把臉靠過去,聽他蠕動著嘴唇,喚的是母親的小名。含糊不清的,似乎還帶著哭聲。 柳雲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不讓自己動,他不願打破他的夢境。夢境裏的愛情蕩氣回腸且單純美麗,沒有那麽多紙醉金迷的誘惑,沒有那鮮血淋漓的結局。這個人到死愛的都是他的母親,他給予他的關懷和愛護,隻是那份愛的延續。 柳生死後柳雲若賣掉了房子,置辦了棺材,安排葬禮,將他和母親合葬,他覺得心髒已經破裂,神智已經麻木,可是身體依然在現實中輾轉勞碌。計算著賣房子所得的銀錢,哪些要買香火,哪些要給做法事的和尚,他學著大人的方式說話。 守夜的時候柳雲若穿著白麻孝服,跪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有幾個柳生的學生來祭拜,更多的是鄰居,在門口指指點點的議論。那內容大多是與他有關,感歎這樣一個孩子,以後何以為生。憐憫之情誰都有,有時候很珍貴,有時候卻虛空的一錢不值。 柳雲若什麽也不想,他的眼前隻有一片黑暗的潮水,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希望。這已是他第三次麵對死亡,母親的死,親生父親的死,最後是這個撫養了他七年的男人。原來人痛到極處會發不出聲音。 處理完喪事他搬到藥堂去住,老板自是高興,可以省一筆雇人守夜的錢,不過給他置張床而已,何況老醫生對他說,這孩子將來不可限量。屬於他的東西不多,柳生的一些書,他用過的硯台和筆,母親的幾件衣服。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他把這些東西抱在懷裏,試圖想象自己被母親、被柳生擁抱的感覺,可是那些東西上,沒有他們的體溫。 他看著月光水一樣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上,那些水無聲而寒冷,孤獨和恐懼如一個黑黝黝的大洞,深不可測。 白天依然要神色平和,衣著整潔。老師已讓他坐堂診脈,他的記憶力好,讀過的醫書和脈案都能記得一絲不錯,普通的病症已能應付。老師對他說,做大夫不光要醫術好,更要氣度從容麵帶笑容,這樣才能給病人安慰。他對著鏡子練習,開始時練得臉部肌肉都痛,終於養成微笑的習慣,那樣時時刻刻都從容淡定到無懈可擊的微笑,能夠給別人安慰,可是誰來安慰他。 藥堂的生意漸漸好起來,都聽說這裏有一個小神童坐堂,且不論醫術如何,光一個清麗絕俗孩子坐在那裏微笑,亦是一道風景。有許多人來看新鮮,柳雲若盡力去醫治病人,覺得自己還是被需要的。可是那些進進出出的病人,留下規定數額的銀錢,拿走他的藥方,兩不相欠,也不會再多想。這個小醫生,不管多麽出色,也是與他們沒有關係的人,真的是相忘於江湖的平淡,於俗世中擦肩而過,並沒有一點溫暖。 老板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好,每日半天坐堂,不必再站櫃抓藥,給他留充分的時間學習醫術,工錢也漸漸加多。他要錢無用,都買了書,他這樣的身世,雖然覺得科舉無望,可是繼續讀著,寫著,仿佛可以讓柳生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慰。 或許將來能夠做一個詩人,最好是寫史,到了太史公那樣的程度,千載留名,他可以把柳生的名字一起寫進來,讓後人來紀念。他也是人,會有小小的幻想和野心。 他學得極快,半年之後師傅和書上的東西已不能讓他滿足。他便親自背一隻竹簍,到山裏去采集藥材,把那些不認識的植物帶回來,和古醫書上的記載比對,研究藥性。 那一次也是進山,忽然有一隻狐狸踉蹌著奔跑過來,白色的皮毛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他將狐狸抱起來,觸手之時不由驚詫,那狐狸已經懷孕,看它身上的傷血肉模糊,似乎是利器擦傷,要是不救治怕是會死。他從背上的竹簍裏揀出幾種草藥,在口中嚼碎了給它敷上。 突然一隊人馬趾高氣揚而來,將他團團圍住,一個首領模樣的人指著那狐狸說,這是我的。 他看見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才明白他們是在打獵,這隻狐狸大約也是被弩箭射傷。他試圖說服那個首領,這隻狐狸已經懷孕,這種短吻圓耳的銀狐在南方很珍貴,一胎隻能產兩三隻,他請他們放了這隻狐狸。 他不肯還回獵物,那首領至為惱怒,一揚手,馬鞭破風抽下來,柳雲若大驚之下隻顧得上抬手護住頭臉,鞭子落在手臂上,是從未領略過的痛楚。他痛得流出眼淚,卻是用身子護住那隻狐狸,他不知為什麽,抱著那隻動物的時候會覺得溫暖,他對懷孕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會產生敬畏。 見他如此倔強,鞭子再次揚起,卻忽然聽到一個雄厚有力的聲音:“住手!” 圍著他的馬紛紛後退,給來人讓出一條路,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策馬徐徐而前,一樣的的獵裝,可是英武軒昂氣度高貴,剛毅的眉梢似乎還帶著戰場的味道。 那個時候柳雲若還不知道,能夠左右他生命的人已經出現。他睜著一雙大眼睛,因為疼痛而淌下眼淚,哀慟卻不屈服。後來漢王說,柳雲若當時的眼神和那隻狐狸至為相像,清透純真,讓他的心在憐憫外,更被一種複雜的驚豔困擾。所以他改變了主意,走上前來,將柳雲若小小的身子抱上馬,說,走,跟我回去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