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柳雲若早已想好,如何一步步實施早了然於胸,和宣德商討之下更加完善,兩人談談說說,居然一夜就過去了。 看著外頭窗紙已微微透光,桌上的殘燭還亮著,映著柳雲若有些蒼白的臉,他畢竟身子不如宣德好,一夜之間雖然喝了許多濃茶,還是顯出了幾分倦意。平日裏和宣德說話,他都是字斟句酌畢恭畢敬,現在倦得裝不出模樣了,說話聲音都低低的,像是竊竊私語一樣,倒顯得親切自然。宣德隻覺得這情景異常的溫馨,似乎是很久遠的一個夢境,一下變成了現實,於心滿意足外多少有些恍然。他握著柳雲若的手,凝望著他半天都不說話。 柳雲若有些詫異,道:“皇上,還有什麽不妥麽?這件事急不得,細節咱們可以再議,您還是趕緊躺一會兒,說話就上朝了。” 宣德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裏有些狼狽,低聲道:“知道麽?朕七年前初見你,就想著,要是能和你這樣聊聊政務談談詩詞多好。” “七年前?”柳雲若有些茫然。 “就是你中狀元的瓊林宴上,朕第一次見你——你大概是不記得朕了。” “哦……”柳雲若有了點印象,在無數的官員後邊,似乎有這個年輕的東宮世子。隻是那天他的目光在另一個人身上,對於其餘的一切,包括皇帝都是模糊的。 宣德和他上床躺下,因為馬上就要起身,宣德連衣服都沒有脫,合眼就睡著了。柳雲若卻醒著,他在想著當年的事,原來宣德在那個時候就注意了他,原來那次宴會的意義,不僅僅是讓他重見漢王。他猛然覺得驚心,似乎這是一場宿命的安排,一盤被操縱的棋局,而他們都是安靜無知的棋子。他很想知道這盤棋的結局,可是攤開手心,隻看到空虛和寂靜,圍棋裏可以有和棋,但宿命沒有。不管結局如何,他終將被吞沒,並且不能有任何怨言。 以後的幾天裏,一切在有條不紊地實施,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削藩的事還沒有起色,安南戰場又傳來噩耗,張輔的兵馬全軍覆沒。宣德每日見大臣商討軍政,真是連批折子的時間都沒有了,壓製諸藩王的布置又不能停,他終於讓柳雲若開始徹底地幫助他處理政務。 乾清宮的夜晚,兩人對坐書案兩邊,一人麵前是一堆奏折,柳雲若先將批語寫在小紙條上,夾在要批示處再給宣德,宣德基本上不用再做什麽改動,原抄上去就可以。宣德驀然覺得自己的負擔輕了一大半,有時候心裏會有一些悔意,要是當初不曾把他……多好,置之廟堂之上,一定是自己得力臂助,不至於像今日,幫自己批個折子還要偷偷摸摸。 但是,他又寧可柳雲若就在他身邊,哪怕會浪費了他的才能糟蹋了他的學問,他是自私的,比起一個賢能的宰相,他更想找個人來愛。 他們做事的時候誰也不說話,都是低著頭一目十行奮筆疾書,偶爾交換折子時手指觸碰,有無限的感慨和富足沉澱在心中,卻是波瀾不驚。宣德感到時間因為那平淡的幸福而變得無限緩慢,卻又因著隱隱的恐懼而無限迅疾。他總覺得這樣的祥和與安定,不應屬於他,不應屬於他們。 他的恐懼是有道理的。 那天晚上已過一鼓,宣德寢宮裏隻留了黃儼幾個信得過的太監侍候,兩人依舊對坐批折子。忽然聽見外頭小太監極慌亂的叫了一聲:“太後駕……”一個“到”字還沒出來,就是“哎呦”一聲叫喚,想來是挨了耳光。 宣德神色一凜,便知事情走漏了,太後這個時候突然過來,斷然不會是為了問他晚飯吃了什麽。他立刻把柳雲若麵前的折子都攬過來,使個眼色道:“你先回去。” 門卻“砰”一聲開了,張太後滿麵怒容站在門口,一眼看見正向內殿退去的柳雲若,喝道:“站著!”柳雲若無奈,隻得轉過身來跪下:“微臣叩見太後千歲。” 宣德故作輕鬆迎上去,扶住母親笑道:“母後怎麽這早晚過來了,有什麽事傳兒臣去不方便麽?” 太後不語,直接走到桌案前,隨手翻了幾下,就翻出了柳雲若代宣德批示的紙條,抬起頭狠狠瞪了宣德一眼:“這是誰寫的?” 宣德仍強笑道:“折子都是兒臣自己批的,不過是讓個太監幫兒臣留個檔。” 太後一揚下巴:“是不是他?” 宣德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這一猶豫便等於是承認了,太後斷然喝道:“傳敬事房的人來,將這個奴才重杖五十!” 宣德急急道:“母後!您別生氣,您聽兒臣說,這是兒臣的意思……” “你閉嘴!”太後在榻上坐下,冷冷看了宣德和柳雲若一眼,見柳雲若低著頭,神情卻還是平靜的,心下便有一絲詫異。她又責斥宣德:“虧你還說得出口,祖宗的規矩都不記得了?從漢唐起,有多少糊塗皇帝,吃了這些太監的虧,太祖皇帝立下規矩,太監幹政者殺無赦,你倒好,讓個太監公然批起折子來!黃儼,從明兒起,乾清宮門前立起鐵牌,寫上‘內監幹政者立斬!’,另外傳下話去,皇帝的奏折,無論緊要不緊要,誰敢私看、私傳,立殺不赦!” 張太後平日裏是個吃齋念佛的人,一臉慈悲相,現在盛怒之下一句一個“殺無赦”,眾人才算是見著了真顏色,連宣德都蒼白了臉。黃儼忙躬著身子道:“是是是,臣明早就將太後的懿旨傳渝全宮!” 敬事房的太監已經拿著板子、抬著長凳來了,宣德道:“母後,兒臣知錯了,但柳雲若一來是奉兒臣之命行事,二來念在他有救駕之功,饒了他這遭可好?” 張太後道:“所以哀家留他一條性命,要不然早拖出去杖斃了!” 宣德咽了口唾沫,知道今日再難求情,便對黃儼道:“也罷,聽母後的,黃儼,你出去監刑。” 黃儼會意,讓兩個太監架起柳雲若就要出去,太後卻又冷哼了一聲:“就在這裏打!哀家和皇帝親自監刑,讓乾清宮八品以上的太監都來看著,今日算是殺個猴子給雞看,讓他們也知道規矩。” 宣德這回真急了:“母後!”太後已不動聲色拉過他:“你陪哀家坐著。”覺得宣德的手都有些顫,低聲道:“你是皇帝,當心失儀。” 宣德咬了咬嘴唇,想起以前親自下令打他,比五十板重的時候有的是,心裏也沒這麽亂過。隻因為今日他是被自己連累麽?還是,對這個人的感情變得太快,自己都有些難以控製了。 十九、約法三章 這時候乾清宮有職分的太監都來了,二十來人龜縮在牆角,看著柳雲若單薄的身子伏在刑凳上,長襟撩起,露出白色的中衣。兩邊駐立著兩根手掌寬的大板子,都不由有些膽戰心驚。 柳雲若伸手抓住板凳邊緣,趁著還沒有行刑,稍稍抬眼和宣德一對,見宣德一臉焦急擔憂,心中沒來由暖了一下。他自進宮之後數次挨打了,倒是頭一回看他流露出關懷,便覺得五十板子也不是很可怕,嘴角稍稍動了一下,給了他一個極淺的微笑,示意他不必為難。 他們倆的神情都落在張太後眼裏,她心裏便沉了一沉,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臉上依然是冷然,喝道:“重打!” 掌刑太監高高揚起板子,重重地一下砸在柳雲若臀上,這是盛夏極熱之時,中衣是極薄的蠶絲所製,這一板打下聲音清脆,便和直接打在肉上沒什麽差別。柳雲若身子劇烈一顫,他強咬著牙關沒有出聲,隻是死死地抓著凳子邊緣。 太後握著宣德的手,板聲響起的時候隻覺得宣德的手猛得一抽,若不是她全力壓製,他幾乎就要站起來。這些日子宮裏都在傳言皇上專寵柳雲若,她還沒怎麽當回事,當初宣德給她有言在先,不過因著柳雲若姿容秀麗,就當他是個弄臣玩物。她體諒皇帝也是人,他不過是玩玩兒,隻要不太出格,自己盡量滿足他。現在親眼所見,宣德為一個太監幾乎亂了方寸,沒想到他們的感情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張太後心裏的隱憂就重了一層。她深知對一個皇帝來說,有過分在意的人是危險的,多少代帝王專寵一個妃子都可能引發國亂,何況柳雲若是個男人,又更何況,他還曾是漢王高煦的人。 行刑的太監雖然得了黃儼的暗示,但太後和那麽多太監都看著,這是懲罰也是示眾,誰也不敢舞弊。心裏著實為難,一時不得主意,也隻得一板板毫無花巧地打下去。 柳雲若雖然疼得汗流浹背,心中卻還平靜,他幫助宣德壓製諸王,當然是為了將來太子即位鋪平道路。此事要得罪的人太多,除了諸藩王一幹大臣,沒準兒還有太後,所以太後進來的時候他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了。待聽到太後隻抓著他批閱奏折一條,隻字不提削藩的事,懲罰也隻是五十板子,心裏還有些快慰:看來太後是支持削藩的,那許多事情就好辦了。 這麽久以來,他對自己的身子已不怎麽在意,如果可以換來期望的結果,那麽即使被毒打、被圍觀,這些屈辱都可以承受。他不是一直都在這樣做麽? 可不管心智多麽堅定,身體也是血肉之軀,挨打的時候最直接的感覺還是痛。十幾板下去,柳雲若便覺得臀上的痛漫延開來,不再是挨一下疼一下,而是火辣辣連成一大片,想來是已沒有肌膚可以幸免。他疼得再想不清楚事兒,牙齒咬破了嘴唇,幾次慘叫都衝到了口邊,自己也有些疑惑:如果叫出來可以不那麽難熬,自己又在為什麽堅持? 就在他幾乎要脫口呼痛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屋裏太安靜,他耳中聽到的最清晰的聲音,居然不是板子打在自己身上的脆響,而是兩個紊亂粗重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不和諧的調子,卻又有些休戚相關的默契。他知道其中一個呼吸聲是自己的,那麽另一個呢?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強撐著不叫了,隻因為他知道有一個人在擔心,又或者,是他一廂情願地不願讓那個人擔心。人願意隱忍痛苦,大抵是不想自己在意的人難過,那麽現在,究竟是他在意宣德呢,還是宣德在意他? 猛然迸發的念頭讓柳雲若很煩躁,他想理出個頭緒,偏偏腦中一片混亂,反而是那個呼吸聲更加清楚。他安慰自己這是因為實在太疼了,這些事情以後慢慢想,現在還是盡力挺過這頓打再說。他開始專心地聽黃儼數數,當聽到“二十五”的時候著實驚訝了一下,他記得當初在文華殿上挨過二十下就叫哭叫出來了,今天居然有力量撐這麽久。 宣德低頭看著柳雲若抓著板凳頭的手指關節都泛起了白色,冷汗把後背的袍子熨濕了一片,可見他用了多麽大的力量克製呻吟,心裏便狠狠疼了一下。腦中飛速掠過自己對他說的話:這個皇宮裏,沒有人能傷害你……他不是皇帝麽,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麽,為什麽現在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受苦? 薄薄的絹絲中衣受不住抽打的力量,先綻裂開來,露出裏邊一道道紅紫交錯的棱子,傷痕累累的肌膚暴露在乾清宮清涼的夜氣裏。再一板子下去,恰好砸到了一個腫得老高的紫泡,板子拖開的時候滲出一道血痕,柳雲若疼得渾身亂顫,剛溢出“嗯……”得半聲呻吟,卻又死死地咽了下去。那個沒有完成的音節,便如一個琴弦的顫動般消失不見,隻留下酸酸楚楚的感覺縈繞在宣德的心頭。 宣德的眼眶都有些熱了,他隻想跳起來踹開揮舞板子的人,隻想把那個人擁在懷裏好好親吻,他是皇帝,為什麽不能?如果阻隔在他們之間的是峻嶺恒河,他也有權力移平高山,填平江海。 就在他身子一動要站起來的時候,母親手上卻突然用力,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手背,一陣尖銳的痛楚讓宣德醒悟過來——唯獨他是皇帝,便不能肆意泄露自己的感情。 如他所說,柳雲若是他的私事,這私事一旦與國法、與皇權衝突,他便沒了選擇的權利。小時候聽夏元吉講為君之道,說“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初聽時覺得自豪,現在才體會到,這以一人治天下,其實是某種殘酷的犧牲,當私事與國事起了衝突,他隻能犧牲“自己”。所以現在他隻能犧牲柳雲若,因為柳雲若是屬於他的——雖然他知道這對自己、對他都並不公平。 宣德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把眼眶中那些溫熱的東西壓了回去。他為自己的冷靜感到了一絲恐懼,今日的犧牲隻是柳雲若受些皮肉之苦,他還可以忍受,如果有一天要犧牲的是柳雲若的生命,自己是不是還能如此理智? 過了三十五,柳雲若臀上已是一片血漬,他始終沒有吭聲,剛才熬不住時還掙紮幾下,現在隻是隨著板子落下的力量微弱地顫動著。掌刑太監倒害怕起來,他們也怕萬一把柳雲若打出個好歹來,皇帝一定饒不了自己。互相一對眼色,板子高舉輕落,聲音有了,卻打得並不結實,反正現在褲子已被血浸透,太後也看不出打得輕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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