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雲若以為自己將利弊權衡清楚了,他一貫也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可是現在腦子裏卻是從未有過的混亂,幾乎不敢給宣德下針。冷汗一滴滴從額角滑下來,是害怕麽?心跳得如此劇烈,究竟是為什麽? 那醫正還是有見識的,趕緊幫他拿起宣德的手,柳雲若在宣德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的“少商”、“商陽”、“少衝”幾個穴道上砭了六針。他仿佛看見宣德和自己的生命糾纏著在針尖上流淌,他們第一次離得如此之近——沒有猜疑,純粹是生命與生命的接觸。 即使這片刻的聚精會神也讓他眩暈,膝蓋撐不住身體,他趴在了床沿上。汗水從發跡滑下,流到眼睛裏,一片模糊中看見宣德明媚的笑,刮著他的鼻子叫他“小狐狸”。 太後有些擔憂地湊近一步:“你怎麽了?” 柳雲若慢慢抬起頭,伸手去拿銀刀,他不敢回答,不敢說話,胸膛中的最後一口氣是留給宣德的。望向宣德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臉,卻發現他的眼睛是睜著的,投射過來的目光有信任,還有寬慰。 這是柳雲若第一次從宣德眼中看到信任,他將生命如此坦蕩地交了出來。柳雲若覺得自己又有了力氣,向醫正示意一下,醫正捏開了宣德的嘴,小巧的銀刀一點點深入,伴隨著是他胸口越來越重的血腥味往上湧。 我亦會真心誠意地對待你一次,不為漢王,不為自己,隻為救你。他日的地獄之中,我會和你一起墜落。 刀子已探入宣德的咽喉,這一刀上有太多人的性命,有太重的負擔,是他對兩個人的承諾。唯如此,便不能有一絲的差池。 柳雲若摒棄了腦海中的雜念,意定神明,無妄無斷。隻不知這樣的堅定,是百死無悔,還是萬念俱灰? 手腕輕輕一抖——幾乎不可覺察的一個動作,宣德張口就嘔,滑膩膩的全是膿血!太後大吃一驚,驟看之下,差點喊出來,那太醫卻還是懂得的,趕緊將皇上的頭側過來,輕輕幫他擠壓頸部,吐了兩口就聽見宣德極為舒暢地呻吟一聲,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氣,睜開了眼。 雖然不懂醫術,周圍的人光聽呼吸聲就知道宣德已經死裏逃生裏,張太後一口氣鬆下來,幾乎站不穩,一直強忍的眼淚走線般落了下來。孫貴妃更是把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柳雲若癱坐下來,他再也壓不住胸口的腥熱,“哇”得一口血噴在地上,耳聽著似乎有許多人在呼喚,卻抑製不住濃重的疲憊,終於失去了知覺。 十七、從今而後 什麽樣的夢,讓你不敢做又不願醒來,因為不知道夢境和現實,究竟哪個更殘酷。 柳雲若在自己的夢境裏掙紮,漢王,宣德輪番糾纏著出現,他們在現實中折磨他,即使睡著了也不肯放過他去。 他看見漢王,漢王握著他的手,眼睛卻望著遠方,那是一雙倨傲不屈又空負大誌的眼。柳雲若有時候想,是不是得到天下之後,他才能完全的滿足一次? 是這個人讓他開始確定,他在愛著,愛著這個高傲霸氣的男人,哪怕這份愛如何的驚世駭俗,如何的為禮法倫常所不容。他甘願背負起世俗全部的鄙夷,奉獻自己的身體心智乃至尊嚴,隻為聽那人朗聲一笑。這份愛已在他的生命裏烙下印記,流淌在血管裏,滲透在肌膚裏,無處不在。這穿越無數磨難和痛苦的愛,是他所確信無疑的信仰。 可是,他卻是沒有資格再愛的。此身已廢,當他的身體裏容納了另外一個男人的精液,他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漢王。 宣德,宣德是他生命裏的一個劫,宣德在他身體上留下了一個傷口,其實他本身就是他命定的一個傷口。他們做愛的時候,強悍的激情和放縱的不羈會讓他忘記了仇恨,甚至比和漢王在一起時還要激烈。 他愛漢王,是用心,用他的魂去愛,可是宣德是皇帝,皇帝不允許自己的寵兒有靈魂。他們隻有在做愛的時候是對等的,可以彼此抗衡,彼此折磨卻又彼此安慰。他以前不知道身體的依戀竟可以如此冷酷,又如此深情。 他和宣德是黑暗中兩隻孤獨的獸,排斥,戒備,甚至仇恨,卻又要依靠著尋求溫暖。 他在夢中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擁緊,那樣堅實的手臂,占有式的擁抱,讓他恍惚,是漢王還是宣德呢?柳雲若輕輕呻吟,強迫自己睜開酸澀的眼。 飄忽的影子逐漸重疊,凝聚成一張峻峭的臉,不是漢王……柳雲若不知自己是悲是喜,瘋狂的疲倦又把他往睡夢中拉,就在他又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卻猛然抖了一下,睜開眼睛失聲道:“皇上……” 宣德隻穿著鵝黃的底衣,看樣子還在養病,柳雲若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幾天,有些不放心:“皇上,喉蛾最忌受風,您快回去休息吧……” “你既不愛朕,又為什麽冒死救朕?”宣德的聲音有些暗啞,不知是喉間病痛未愈還是心情過分激蕩,讓柳雲若心中怦然一跳,就怔在那裏。 “還是不能說麽?” 原來他還記得,柳雲若苦笑,愛與不愛,真的不是如此簡單的事,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他現在好累,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救他——那理由也是不能說的。 宣德就這樣望著他,確切地是逼視,狹長的眼睛中流溢著奇異的光芒,幾分傷心、幾分悲涼和幾分的憤慨。兩人無聲地僵持了片刻,宣德猛然揭開了柳雲若身上的綢被,在他有任何動作之前,就將他以一種非常粗暴的方式拖過來按在了自己腿上,然後一記重重的巴掌摑在了柳雲若因為養傷而未著衣物的臀部上。 柳雲若忍不住“啊”得叫了一聲,一半是因為驚訝,一半當然是因為痛楚,他身上有近二百下的杖傷,那個地方已經受不起任何觸碰了。 ——但他很快明白了這一巴掌的意義,宣德的憤怒,還有焦慮,用這樣的方式來發泄,便是已經原諒了他。柳雲若輕輕吐出一口氣,嘴角幾乎是劃過了一絲笑意,但這笑意很快就變成了咬牙吸氣,因為下一巴掌又落了下來。 宣德大病初愈,縱然是用力揮掌,也遠遠比不上板子可怕,但打在傷痕累累的肌膚上,依然疼痛難忍,柳雲若不得不咬住袖口克製自己呻吟出聲。然而他的心裏卻是釋然了,宣德雖然在打他,卻在表明一種態度,既他們終於可以平等地去交流感情。作為皇帝的他,第一次沒有動用皇權,沒有動用刑法,如此私密性質的責罰,是說明他僅僅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在憤怒,在愛。 這樣一個悶打一個悶挨,柳雲若在心裏默數著每一個下疼痛,如他所料,二十下後巴掌停了下來,他聽見宣德喘著氣的聲音:“……這二十下,抵去後邊所有的板數,那件事,以後不許再提!” 已經痛出一身汗的柳雲若勉力回頭,身子卻又猛然被翻了過來,堵住他言詞的是一個霸道的吻,那樣貪婪的索取,放縱的溫柔。大概是身體太虛弱,柳雲若覺得自己大腦開始混亂,但感官卻又意外地極度清晰,宣德口中淡淡苦澀又甘芳的味道,宣德短短的髭須刺著他臉的麻癢,宣德緊捏著他肩膀的疼痛……統統都是屬於這個人的感覺。 過了好一會兒,柳雲若終於在快要窒息的時候求饒:“我……上不來氣了……而且……下麵好疼……” 宣德怔了怔放開他,才發現柳雲若的臀部正壓在床沿兒上,他啞然失笑,有些慌張地重新把他翻過來,用被子覆蓋好他滿是傷痕的部位。 柳雲若也一笑,向裏讓了讓,揭開被子道:“進來吧……要是再病一次,我真救不了您了。” 躺進被窩,感到一片溫暖,宣德知道這是柳雲若的體溫,總以為這個人從裏到外都是被冰包著,原來,也可以這樣溫暖的。 “嗓子還痛不痛?”柳雲若最關心的還是宣德的身體。 宣德摸摸脖子:“早就不痛了,放了膿血後當晚就退燒了,是太後不放心,硬壓著朕又躺了三天才放回來。你,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朕還以為……”宣德咬住了下麵的話,他該怎樣說,一個皇帝擔心一個太監? 三天嗬……柳雲若沒想到自己居然能睡那麽久,怪不得宣德都恢複得差不多了。淡淡道:“沒事,您說了,每天二十板子,不會有性命之憂的。” 宣德伸手輕輕摩挲著他臀上的肌膚,絲毫不帶情欲的那種:“七天,一百四十杖……你心裏恨死朕了吧?” “臣不敢……” “說實話!” 柳雲若咬咬嘴唇,低聲道:“有一點兒吧,其實也不是恨,隻是,很……失望,我原本以為,您至少會來一次的……” 失望,終於從他口中聽到了失望,會失望,說明是有希冀的,宣德翻過身來望著他,眸子裏有火一樣的熾熱在跳躍:“不止是這次的杖刑……還有,還有那一刀,你還恨麽?” 柳雲若身子一顫,低聲道:“您不必在乎這個的。” 宣德遲疑著道:“那個時候,朕以為你心裏隻有朱高煦,所以要試探你,要把你的過去都毀掉……其實當時朕也是猶豫的,若你害怕,或是求懇,也許朕不會那麽做,你太倔強了……” 柳雲若一言不發地聽著,這樣的生硬又別扭的解釋算什麽?是懺悔還是責備?也許讓一個皇帝把話說到這地步已經不容易了吧?他當然不能指望宣德說一句“對不起”。 “難道,現在您相信我了?”他最關心的永遠是感情之外的東西,那些可以幫助“他”的東西。 “朕當時醒著,”宣德無限憐惜地輕撫著柳雲若的肩背,“你對皇後說的那句話,朕聽見了。有時候真是奇妙,非要到生死交睫的一刻,才能把這個世界看清楚,誰愛你,誰對你好,真的假的,五顏六色在那時候都顯了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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