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非魚先前斬了敵軍大將李勤,又帶隊誘殺了近百人,此刻仍舊殺氣騰騰。他見了白馬,神氣飛揚的臉卻瞬間垮了下來,翻身下馬,一把將坐在馬背上的白馬提了下來,吼道:“你是怎麽打仗的!”  白馬一頭霧水,血液尚在沸騰,扯著嗓子吼了回去:“你吃錯什麽藥了!”  在煌煌火把的照耀下,岑非魚臉龐的棱角顯得更加深刻,眉骨突起,眼窩被陰影籠罩,隻有雙眸映著火光。他的臉上沾了幾絲鮮血,如同嗜血的修羅惡鬼,恨恨地瞪著白馬,忽然揚起手掌。  白馬從未見過這樣陌生的岑非魚,更沒想過他會對自己動手,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蠢貨!”岑非魚的巴掌,自然沒有落在白馬身上。他的手越過白馬肩頭,一把抓住他後心上紮著的竹箭,用力扯下、掰成兩段,使勁摔在地上,“方才與人對戰,是不是飛身起來,將對手一槍斃命?你是帶兵的,不是來比武的,怎可以身犯險!你是藝高人膽大,可戰場上瞬息萬變,流矢冷箭防不勝防,你他娘的都在想些什麽?”  白馬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殺伍正平時實在太過大意,心道:“幸虧我的目的隻是動搖對方軍心,並未炫技戀戰,隻忽然使出一招奪命槍,令敵軍反應不及,向我放箭時無暇瞄準。否則,我就該變成個刺蝟了!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雖不是什麽大人物,但如今畢竟領著幾百個兄弟,縱不為自己考慮,亦當對他們負責。”  白馬不禁後怕,道:“我懂了。是我太大意,往後會加倍小心。”  “好生記住教訓。若還敢有下次,看老子不把你打得屁股開花。”岑非魚哼了一聲,伸手在白馬的紮盔上重重一敲,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跟在我身後!”  夏日澄空萬裏,銀河橫亙長空,星海明亮璀璨。月光如水,幽深的密林被天與月染成了墨藍色,像一片廣袤神秘的海洋。  白馬跟在岑非魚身後,緩緩朝建鄴城行去,聽他分說如何為將帶兵、如何在戰場殺敵、如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何罵人叫陣,凡此種種,都是自己從未考慮過的。  地麵凹凸不平,馬兒行路時搖搖晃晃,白馬聽著岑非魚低沉又溫柔的聲音,恍惚間覺得自己仿佛正泛舟江湖上。小船兒載沉載浮,船頭坐著撐篙引路的岑非魚,他的背影穩重,像一座巍峨的山。  岑非魚感受到白馬的視線,忽然反身望向他,有些猶豫地問:“看、看我做什麽?嫌我罵得太重了?那也是你存心讓我擔心,怎能怪我……好吧,關心則亂,我的語氣是太重了些,對不住。”  白馬想起,曾幾何時,自己也問過岑非魚這樣的問題,便學著他回答自己時的模樣,揚眉一笑,道:“我看你好看。”  岑非魚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便默默轉回頭去。  建鄴城中,燈火通明。  梁信到現在仍不知道,敵軍到底有多少人。他隻知道,自己的人馬折損嚴重,死八百、傷千五百,派出的四員大將無一生還,甚至連同名將李勤都被對方幾招功夫斬於馬下。經過上半夜的風波,他心裏已是驚大於怒,隻知道問旁人:“現到底該如何是好?”  鄴城太守向標已經年過六旬,再過幾年就可回鄉享福,且知道齊王才是不義的一方,未免身死以及晚節不保,他打心底裏不願同敵軍作戰,便回稟道:“王爺,來人乃是楚王部下,在青州館陶起兵的澹台睿明,號稱麾下兵萬人,起兵時半日攻下館陶縣。此人又得鄄城縣公和清河侯相助,這兩個都不是好與之輩。他們現已攻下我建鄴兩翼的陽平和汲郡,大勢已去,不如暫且同他們言和,您是皇親貴胄,他們不敢傷您。”  濟陽王想了想,覺得向標說得不錯。幾月前,楚王在長安與齊王交兵,明明打得齊王潰不成軍,但最終還是將他放走了。可見,楚王是個講血緣親情的人,自己不必跟他拚個魚死網破。  濟陽王在眾人的簇擁下,緩步行至城門樓上,先叫人打斷對方的叫陣,舉白旗示意暫時休戰。  “傳訊回去,讓澹台將軍前來受降。”岑非魚吩咐手下,而後擺擺手,示意眾人收起兵器,向城門樓上喊道,“濟陽王識時務,是準備歸降大道了?”  濟陽王:“你我俱是大周臣子,何必拚個你死我活?隻要爾等退兵十裏,許諾絕不傷我性命、對建鄴城秋毫不犯,我自會帶著眾官員出城投降。”  “為將者,審時度勢、知己知彼。梁信軟弱無能,我們不必答應他的條件,否則定會讓他心存僥幸。”岑非魚在白馬耳邊一陣低語,繼而哈哈大笑道,“本公放出話來,絕不傷你性命就是。但如今我為刀俎,你為魚肉,想讓我們退兵?你做夢吧!”  濟陽王半晌沒有回話,眼看著澹台睿明的大軍已至城下,最終仍是不得不妥協。  隨著第一縷晨光從天邊飛落,建鄴城的大門緩緩開啟。  澹台睿明力勒馬駐步停在城門外,等待濟北王出來投降。  然而,就在此時,戰場的東、西兩側,竟然同時響起震天動地的號角聲。兩隻大軍從戰場邊緣合圍過來,將澹台睿明的隊伍圍在其中,仿佛甕中捉鱉。  原來,澹台睿明攻下平陽和汲郡後,大肆搶掠、放火燒城,已經驚動了朝廷。齊王擔憂濟北公安危,派孟殊時領一萬大軍前來平叛,又下令讓青州各郡太守前往救援。  廣平太守徐陽消息靈通,收到孟殊時帶兵東行的消息,立即整飭軍隊,帶了五千州兵前來應援。  濟陽王見形勢逆轉,立即反身跑下城樓,藏身安全處,下令全軍出擊。  戰場形勢突變。  澹台睿明三麵受敵,自知不可硬拚,便下令大軍向南撤退,從白馬渡口渡河而南,與楚王在路上匯合,並命岑非魚和白馬兩人斷後,掩護大軍撤離。  岑非魚怒道:“天殺的澹台睿明!難道不曾派人在周遭望風?老子掩護他?掩護個屁!白馬,快走!”  話雖如此,岑非魚卻不是薄情寡義的人,沒有當真一走了之。他隻是想將白馬趕走,自己領兩千騎兵與敵軍周旋。  “放你娘的屁!”白馬哪能拋下岑非魚?他穩住心神,放眼整個戰場,知道最弱的地方即是中路那支濟北王的軍隊,“兩路軍隊都是援兵,若鄴城困局未解,自不敢戀戰追擊。柿子要挑軟的捏,我帶人衝上去打中路,你在後方掩護我。”  白馬說罷,不待岑非魚回應,便招呼著手下“濟北六騎”衝鋒上前,一路勢如破竹、斬將奪旗,把建鄴城的守軍打得落花流水。  果不其然,東路、西路兩軍見狀,都沒有再追擊澹台睿明,而是衝回建鄴,準備圍殲岑、白二人。  岑非魚明白白馬的意圖,兵分兩路,在他身後掩護,防止東西兩側的軍隊在後方合攏。  但畢竟這是以三千人對戰萬五千人,不論如何都不可能取勝。  白馬帶人返回岑非魚身邊,問他:“可有辦法能再拖半個時辰?你我衝上前去,殺了領軍?”  岑非魚:“不行!敵方援軍忽至,我方軍心不穩,若將領隻顧自己橫衝直撞,人心就會散亂。我們退入山林,借地形與他們拉開距離,過河以後砍掉浮橋,然後放火燒山,劃出一條火線!”  斷後的三千騎兵,俱已打了一整晚,此刻人困馬乏,士氣大不如前,漸漸開始有人中箭墜馬。  “當心!”白馬橫掃一槍,幫敕勒穹廬擋去一支直衝後心而來的冷箭,發現敕勒穹廬先前已經中箭,登時緊張起來,將他護在身後,“你中箭了,別再拚殺,退到最後麵去,找寇姐姐幫你包紮。”  敕勒穹廬大腿中箭,鮮血染紅了衣袍,顯然已經體力透支,說話也沒什麽力氣,道:“多謝侯爺,我還可再……唔!”然而,他話音未落,忽然被三根鐵箭從腹側射入,紮穿身體,狂吐一口鮮血,即刻斃命。  “敕勒!”白馬抓住落馬的敕勒穹廬,見對方已經沒了氣息,氣得雙目通紅,瞪大眼睛望向箭矢飛來的方向,卻看見將旗之下,停著一身玄甲的孟殊時。  孟殊時手中巨弓已經拉開,對準白馬,但上麵並沒有搭箭。他眼神中蘊藏著複雜的情緒,目不轉睛地盯著白馬,張嘴而不發聲,默默地向他說:“快走。”  “你還他命來!”白馬提槍殺上前去。  “白馬!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給老子清醒點兒。”岑非魚半道截住白馬,扯下腰間革帶,將他和自己的馬綁在一起,繼而把他向後拖行,拉他過河、砍斷浮橋,再在山峰上點起火來。  火仗風勢,眨眼間已經燎原,擋住了身後的追兵。  白馬懷中抱著敕勒穹廬冰冷的屍體,渾身浴血,冷冷地望著北方。他將敕勒穹廬的屍體埋在一處山穀中,插上青石墓碑,刻下敕勒穹廬的名字,在墓前叩了三個響頭,讓他等自己回來。  而後,大軍迅速向南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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