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聽聞朝中變故後,白馬和岑非魚不敢流連山水,快馬加鞭趕回封地整軍。  燭火搖曳,兩人圍爐夜話。  白馬雙手托著下巴,望著岑非魚,認真聽他讀完一堆洛陽傳來的密信,感慨道:“沒承想,梁炅竟能成功執掌權柄。武帝才去了沒幾年,原初盛世就變成了親王幹政,朝廷亂糟糟一片。沒準皇帝其實是你們曹家人,專門投胎去討債的。”  岑非魚哈哈大笑,道:“此話有理!”  白馬無奈道:“你曾在齊王枕邊插刀、設計燒他寢殿,麵聖時又將他手中符節騙去、栽贓他陷害趙王,你挑釁過他多少回?想必,他很快就會派人來對付我們。”  岑非魚無所謂道:“老子怕他?就怕他不敢來。”  夏蟬高聲長鳴,仿佛穿耳利劍。  夜風刮過大地,搖曳樹影落在明黃窗紙上,成了一個又一個赫人的鬼影。  白馬麵色凝重,道:“你別想得太簡單。齊王為人不擇手段,為今日籌謀了數十年,暗中布置甚多。他領五千府兵,從穿過青、冀兩州秘密入京,可曾有人聽到過什麽風吹草動?咱們的封地都在青州,不知道身邊埋伏著多少他的狗腿。”  “但他既愚蠢又狠毒,將來必遭反噬。”岑非魚一封接一封地燒掉密信,紅色的火焰迅速蠶食青紙,光芒照亮了他的臉,將他的雙眸染紅,“漢高祖彌留之際,與群臣作‘白馬之盟’,約定‘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若無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誅。’你知高祖有何深意?”  白馬想了想,道:“禹傳子,家天下,高祖要讓江山永遠姓劉。隻可惜如此一來,同姓諸王勢大,作亂者不勝數,不久就爆發了‘七國之亂’。”  “聰明。”岑非魚鼓勵式地摸了摸白馬的腦袋,繼續說道,“於是,景帝頒了《推恩令》,令諸侯必須將封地分給所有子弟。法令名為推恩,實乃削權,令諸侯王無力作亂。”  窗縫間穿出一股冷風,燭火受風,瘋狂地扭曲跳耀,發出滋滋啦啦的細響。  片刻風停,燭火再度向上猛躥,床邊的銅鏡,映出白馬眉頭緊皺的臉。  岑非魚眼神掃過鏡麵,隨手將白馬的眉頭推開,“別想太多。”  白馬明白了岑非魚話中的深意,回過神來,鬆開眉頭,道:“以史為鏡,可知興衰。梁周國祚難以維係,乃是日月積累之弊病,而非朝夕間的事情。究其因由,有三。”  岑非魚笑道:“願聞其詳。”  白馬以指叩桌,細細數來,道:“梁周開國,名不正言不順,最怕有人質疑梁家的權威。因此,武帝數次大封同姓諸王,讓土地、糧田、百姓、兵士全都掌握在宗室手中。然而,這些宗室們勢均力敵,難免相互傾軋,或許會步漢朝的後塵。宗室之亂,禍根深藏,此其一。”  岑非魚:“諸王中,趙王梁倫、齊王梁炅、楚王梁瑋、淮南王梁允、長沙王梁毅、河間王梁興、東海王梁閔、成都王梁勒,此八人封地富裕,府兵數量眾多,除了楚王和淮南王兄友弟恭外,其餘眾人一直以來都在暗中鬥得你死我活。趙王已死,齊王主朝政,楚王與淮南王在江南按兵不動;東海王親齊王,河間王本依附於趙王,現已轉投齊王;成都王、長沙王俱在江南,都與淮南王共進退。”  白馬:“楚王若能與淮南王長短相補,當可與江北諸王抗衡。”  岑非魚:“是這麽說。”  白馬站起身來,推開窗戶,吹著冷風來回踱步,道:“這幾年,我親自管理封地,方知中原的田土看似肥沃,但因為缺乏勞力、良種,或遇天災人禍,其實產出並不樂觀。”  岑非魚見白馬麵頰微紅,像是有些憋悶,問了聲:“屋裏悶?”  白馬苦笑道:“這鬼天氣!開窗風冷,關窗悶熱,許是我自己心裏慌張吧。”  “你心慌個什麽勁兒,難道是見我秀色可餐?”岑非魚調笑了一句,給白馬扣起敞開的衣襟,帶著他從窗口跳出,躍上房頂,拍開一層薄薄的積雪,抱著他坐在屋頂上。  白馬:“這樣很好,我看不見你的臉,免得夜裏做惡夢。”  岑非魚在白馬腰上撓了兩把,直將他逼得笑出淚來才肯收手,繼續說:“梁氏滅吳以後,百姓確能得以休養生息,如今人口比起鹹熙元年初建國時,至少多了千萬。然而,梁家人目光短淺,坐穩了江山就開始內鬥,甚少勸課農桑、發展生產。”  白馬對著雙手哈熱氣,反手幫岑非魚搓了搓耳朵,道:“人越來越多,田地的產出卻隻少不多。王侯公爵人數日多,豪門強族勢力日盛,他們不事生產,自然有人供養;寒門士子十年苦讀,百姓勞碌半生,倒頭來俱是一場空。矛盾激烈,官逼民反,此其二。”  岑非魚:“齊王為了籠絡人心,任由劉伯根在青州宣揚天師道,甚至推舉他任惤縣令。青州萊陽一帶均以教治郡,若逢亂世一定會有人起兵造反。再者,若西北匈奴大肆入侵,朝廷無暇派人抵禦,並州百姓過不下去,亦會大舉南下,說不得也要反。”  白馬:“並州百姓南下,若遇到軍資充足的部隊,倒能就地收編以充實兵力。但青州的天師道……”  岑非魚笑道:“屆時,齊王的重心定已不在青州,但這地方是他的本營,輕易沒人敢管。劉伯根若膽敢起事,就是同齊王窩裏鬥,自能引其注目,讓青州變成能渾水摸魚的好地方。”  白馬:“這我倒是從未想過。”  夜月清暉如水,小城、曲水、遠山和山間的霧嵐都染上了一層銀邊。  兩人放眼遠山,心中漸感平靜。  岑非魚長歎一聲,道:“還有一點。原本魏武帝出身寒門,施行九品中正製,是想要提拔出身低微的賢才,以彌合寒門與世族間的矛盾。到梁周以後,那幫祿蠹大肆分封官員,世家豪族勢力膨脹,可與諸侯王比肩。結黨營私,世家坐大,此其三。”  白馬:“清河崔家不將我放在眼中,亦是因其根基深厚、勢力龐大,不須事事謹奉皇命。最令人頭疼,隻怕就是世家豪族屯兵州郡內,隔山觀虎鬥。待到他們看清形勢開始動作後,不知會鬧出什麽亂子來。”  岑非魚笑道:“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各個都隻會窩裏鬥,殊不知真正的威脅,其實是四鄰的胡族。”  白馬想起先前劉玉來找自己,曾向他做過暗示,“劉彰臥薪嚐膽三十年,等的就是今天。他是冒頓單於的後人,身上有漢家宗室的血脈,倒不好說是胡是漢。可若他發兵中原,定會打著複興漢室的名義,想必勢不可擋。北邊的鮮卑,一旦有人繼承王位,或一統三部,許會侵攻幽州,蠶食我華夏疆土。東北麵的高句驪向來都不安分,一直對冀州虎視眈眈。至於西南,巴、氐人都不是善茬,他們久為漢人奴役,心中怨憤甚深。”  白馬說得口幹舌燥,方才說得入神,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岑非魚將自己整個抱在懷裏。  三年過去,白馬長高了不少,身長已近八尺,隻比岑非魚矮半個頭,兩人抱在一起,顯得有些局促。  白馬玩笑道:“從前誰說的?等我長大,你也老了,就不再抱我了。如今怎還如此膩歪,成日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岑非魚故作驚怒,辯解道:“我才三十幾!不過是少年老成而已。縱使我過了四十,那也是龍精虎猛的一枝花。”  白馬反手摸了摸岑非魚下巴上的青胡茬,笑道:“再過兩年,等我長得比你高了,就換我抱你。”見岑非魚雙眸發光,他登時來了個“大喘氣”,“把你夾在胳膊下,帶著到處跑,不高興了就按在地上揍一頓。”  “你他娘的當自己是熊?”岑非魚哈哈大笑,故意用下巴來回猛蹭白馬的臉頰。  兩人一通胡鬧,沉凝的氣氛漸漸散開。  鬧過後累了,岑非魚就牽著白馬的手,讓他同自己一起躺在屋頂上,放眼看天宇間璀璨的星辰。  白馬以手描摹天幕上那輪朦朧的新月,比劃出月亮的圓缺,輕歎道:“想來亦是古怪。當年始皇帝一統天下,結束戰國亂世,秦雖二世而亡,帶頭的是劉邦、項羽兩位英雄。如今梁周一統三國,不過延綿至三世,就亂成了一鍋粥,作亂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岑非魚伸出手指,假成一隻老鷹,張嘴去啄白馬的手,“傳國玉璽上,有八個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自古天子受命於天,天下受命於天子。可自漢以降,多少人自立為王?梁氏原不過河間一小世家,時來運轉榮登九五。世家嫉妒,士人迷惘,老百姓們更不知,天子是否當真是受命於天?”  白馬從未想過這些,聽得岑非魚的這番說辭,忽覺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誠心讚道:“你懂得真多。”  岑非魚搖搖頭,並不自得,隻道:“許多人看得破,卻看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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