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拉住寇婉嬋,偏不讓她走,勸道:“姐姐,你何時害怕旁人笑話了?法無禁止,即是可為,況且你難道真覺得,自己天生就比男人們差?我要你留下來,是這府中真缺個管事的。陸簡花錢大手大腳,害得我總是入不敷出,再這樣下去,日子可沒法過了。” 寇婉嬋失笑,道:“那你告訴我,你為何要幫我?若不是你身邊已經有個岑二爺,我隻怕是要想歪了。” 白馬笑道:“一飯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吃過你那麽多飯,如今發達了,怎能不拉你一把?”其實,他是怕寇婉嬋失了心上人,會去自尋短見。 寇婉嬋知道白馬是好心,不再推辭,隻道:“這樣對你的名聲不好,往後若覺得為難,讓我離開就是。” 清河侯府中沒有一個女人,忽然來了個京城花魁,所有人都仿佛打了雞血,作訓時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些人更在大冬天裏故意露出漂亮的腱子肉。那場麵,白馬和陸簡兩個“短袖”看了,都覺得辣眼睛。 寇婉嬋並不隱瞞自己的出身,遇到有人來問,便告訴他們自己曾是洛陽城裏的倡優,此生都不會嫁人。 按理來說,白馬府中的人,多是出身低微的山野莽夫,平素最不喜循規蹈矩,本應對同樣出身低微的寇婉嬋不帶成見才是。可不想,正是因為他們因常常受人冷眼,心中總攢著一股怨氣,那怨氣憋久了無處釋放,就轉為戾氣,以欺壓身邊弱者來排泄。 侯府的兵士看不起寇婉嬋,甚至敢對她動手動腳。白馬發現後,曾想要教訓他們,卻被寇婉嬋攔住,說悠悠眾口堵不住,自己能處理好,讓他不必偏心自己,反令手下人寒心。 寇婉嬋並不是說大話。她曾在青山舫裏學過拳腳功夫,極擅使軟劍,被人輕薄了,二話不說就動起手來。因為心思細,機靈聰敏,幾番交鋒過後,吃虧的人總不是她。 白馬同手下人推心置腹,問他們何謂“仁義”,何謂“平等”,讓他們想想自己受人冷眼的時候,再將心比心,想想寇婉嬋的處境。如此而後,侯府中再沒有人敢輕薄寇婉嬋。 都說上行下效,府中這幫江湖草莽,算是被白馬馴服了。他們一個個的,都學起清河侯的行事做派,海納百川,仁而愛民,侯府的名聲一日比一日更盛。 到了泰熙七年春日,黃河水開始化凍,白馬拉著手下兵士走到田間,幫佃戶們打陽春。 岑非魚仿佛一個甩手掌櫃,農忙時節也能帶著幾百個手下過來幫白馬的忙。白馬說了他許多次,讓他多回封地上勸課農桑,卻都被他陽奉陰違,隨意幾句插科打諢給糊弄過去。 兩口子過日子,免不了摩擦。白馬說不動岑非魚,舍不得跟他動手,連著好幾日都在同他冷戰,不肯與他說話。 午後雲開日現,白馬穿著件單衣,將衣袖、褲腿挽起來,埋頭犁田,後心都被汗水給浸濕了。 岑非魚就拿著兩把打蒲扇,緊緊追在白馬身後,左右開弓地幫他扇風,一麵刺撓他,道:“人生在世,能逍遙快活的日子,滿打滿算不過五十載,何必苦了自己,去博那些虛名?” 白馬忽然掉頭,手中鐵鋤在空中劃了半圈,將岑非魚摔得滿臉泥,“你自己逍遙快活去,我又沒讓你來。” 岑非魚抹了把臉,並不在意,不過一會兒又拿著碗水遞到白馬嘴邊,道:“是我失言了!我其實也沒有不管封地啊,就是鄄城那幫官員們都熱心,我還沒動起來,他們就開始替我忙前忙後,我沒必要親自下場去做這表麵文章。不不,不是表麵文章,你看我年紀大了,就容易說糊塗話。” 白馬把水碗搶過來,一氣喝下,用力塞回岑非魚手中,不理會他,繼續忙活自己手頭上的工夫,“聽說你手下兵,還有私自搶掠百姓的,你也不管。你這人怎麽這樣?高興了,就帶人出去打劫山寨,其實根本不是為了征兵,就是逞一時之快。等到人都歸順你了,你便再也不管不問。你這樣下去不行,會養出一幫烏合之眾。” 岑非魚知道,自己若再不正經應答,白馬鐵定是要翻臉的,便肅容道:“我那地方與你這裏不同。我當了多少年兵,手下有多少訓練有素的將士?他們自然曉得如何治軍,出了事,我隻要拿他們問責就是。你現在是手上兵少,還能親自管束,但都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你又不是青山樓的掌事,非要牧羊似地盯著手下人,該放手時就要學會放手。否則,將來遇到需要分兵合圍的情況,你敢把兵交給誰帶?” “歪理邪說!”白馬咕噥了一句,不再同岑非魚分辨,其實是因為他覺得岑非魚說得很在理,自己從前沒有考慮到得如此深入,但一時間拉不下臉來,就不肯再多說了。 岑非魚知道白馬是聽進去了,就笑嘻嘻地摟著他猛蹭,將他弄得滿臉泥,丟了鋤頭撲向自己。 兩個人抱在一團,滾到泥地裏打鬧,將彼此弄成一隻泥猴似的,之間的緊張氣氛亦冰消瓦解了。 正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 白馬跑去查看,隻見眾人圍著一頭棗紅大馬,正議論紛紛。 “別看它渾身灰不溜秋的,似乎還是匹汗血寶馬?”陸簡見到寶貝就開始打歪主意,上前拍了拍馬屁股,想將這不知何處跑來的神駿拐帶回家。 那汗血寶馬很有靈性,打了個響鼻,屁股一撅,把陸簡拱倒在泥地裏,看也不看一眼,抬起蹄子就朝白馬奔去。 白馬看清那汗血白馬屁股上的疤痕,驚道:“是你!你怎麽自己跑出來了?”繼而將看熱鬧的人驅散,“看什麽看,都回去幹活!它是來找我的。” 岑非魚湊上前來細看,被汗血寶馬甩了一臉口水,怒道:“你平時招蜂引蝶就算了,怎麽連馬也不放過!” 白馬麵色沉凝,道:“它曾是烏朱流的坐騎,我當年出逃時將它偷了出來。它屁股上有一個疤,就是我留下的。當時,我還是靠它布下疑陣,才能甩開追擊的烏達。後來它被楚王買下,我在洛陽城裏見過一次。” 岑非魚更委屈了,“烏達又是誰?” “此馬很有靈性,絕不會無緣無故地離開楚王,不遠千裏來到清河找我。多半是楚王出事了。”白馬不理岑非魚,拍著汗血寶馬的脖子,問它,“你主人出事了,處境堪憂,甚至有性命之憂?” 汗血寶馬噅噅嘶叫,表示白馬所猜不錯。它已經上了年紀,雙目都有些渾濁,眼眶通紅,仿佛是想哭。 白馬瞬間下了決定,“走,待我回府簡單收拾一番,你歇歇腳,咱們就去洛陽救楚王。” 岑非魚將嘴裏叼著的草根吐掉,攔下白馬,道:“我為何要去救梁家人?” 白馬掙開岑非魚,頭也不回,“我叫它,又不是叫你,鄄城公是魏武帝的子孫,哪輪得到我來管?” 岑非魚半天沒見到白馬一個好臉色,心中憋悶,站在原地不動,涼涼地說了句:“清河侯自己去送死吧!曹某留著這條命,免得沒人幫你收屍。” 汗血寶馬緊追白馬而去,四蹄動得飛快。岑非魚話還沒說完,便被它甩了滿嘴泥,鬱悶地一屁股坐在泥地裏,“都他娘的欺負老子,愛找誰找誰去吧!狼心狗肺的東西。” ※ 巍巍洛陽王城,一日氣象萬變。 惠帝誅謝瑛、殺趙王,遣返齊王,才安生了兩年,忽然間莫名其妙地害死了自己的太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是蕭後從中推波助瀾,但惠帝優柔寡斷,念在皇後腹中懷了龍嗣,隻將她軟禁在後宮,此後再沒有過問,隻想等風波平息,讓年月撫平自己的心傷。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當朝中再無人興風作浪的時候,曆來忠心耿耿、屢建奇功的楚王,竟被積弩將軍李峯告發謀逆。 此事說來簡單。三年前的正月末,即趙王謀反的那夜,為防走漏風聲,惠帝命楚王平叛時,隻讓蕭後代筆寫了一封手詔,未曾正式頒發聖旨。 沒有聖旨,楚王無法調動禁軍,但皇帝命他平叛,他不得不集結全軍作出排布。故而,楚王確實曾假傳聖旨調動禁軍,但他很容易就將事情原委解釋清楚,得到惠帝諒解。 可行動時充當前鋒的李峯,突然站出來指責楚王,說是他因與趙王有舊怨,為泄私憤假傳聖旨,出重金懸賞趙王的項上人頭,致使趙王被殘忍殺害。 楚王在朝堂上同李峯對質,要他將當時替自己傳令的那名禁軍傳來。可李峯卻說,那人早在亂戰中被楚王滅口了。 楚王百口莫辯,李峯得寸進尺,要他將惠帝的手詔取出示人。 楚王跪在地上,仰頭定定地望向坐在龍椅上的九五之尊,眼神複雜,並不答話。 惠帝忽然想到什麽,側目看向董晗,卻見董晗不敢看自己。他瞬間明了,那封手詔隻怕有詐,而董晗勸自己留下可委以重任的孟殊時,獨獨將一心爭功的李峯派給楚王,亦是因為早知此事,甚至是早就和蕭皇後通過氣,兩人聯手陷害楚王。可現在要怎麽辦呢?蕭皇後即將臨盆,為自己誕下皇嗣。 惠帝的遲疑,令楚王生出誤會,以為親哥哥要致自己於死地,心灰意冷,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用看了,你們都知道手詔上寫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