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搖頭,道:“難道不是胡亂起的?” 岑非魚失笑,道:“從前,我常常與大哥辯論。我一直不明白,他和老將軍為何要堅守玉門關。他當時回答我所用的說辭,與你方才所言別無二致。其實,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的想法。” 白馬:“從前我覺得吃飽飯就能開心,但當我能吃飽以後,才知道世間憂愁遠不止於饑與寒。你痛苦時,我亦難過;你快樂時,我才快樂。推而及人,我想,隻有當我能為別人做些什麽有益的事情,我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 岑非魚哽住了,不答,自顧自說著:“儒門常說‘忠恕’,可真正做到忠恕二字的人,幾個能有好下場?他們還常常說什麽,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可人心隔肚皮,怎能將自己所好強加於他人?我當時反駁大哥,用的就是《莊子·秋水篇》中的典故: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白馬總覺得岑非魚說得不對,但一時間卻又想不出如何反駁他,隻能幹瞪著眼,看他一筆一劃地寫著奏折。 岑非魚收起最後一處筆鋒,將毛筆放在擱山上,單指一推,卷起奏折,再推出一掌,將那小案穩穩當當地隔空推到房中的圓桌上。他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突然撲倒白馬,彈指將窗幔放下,歡呼道:“寫完!該拿賞錢了。” 冬至節過後,岑非魚就留在清河縣賴著不走了。 原本,白馬手下的兄弟們都以為,隻要岑非魚來了,白馬就會放鬆對他們的操練。怎料那兩人雖日日同房,白馬依然每日五更就起,自己先練過功夫,小辮兒一甩,精神抖擻地跑上校場折磨他們 到後來,軍士們看岑非魚的眼神,竟帶上了一層同情。不知從何時開始,清河侯府甚至開始流傳起岑非魚“不舉”的傳聞。 岑非魚聽到流言,直是怒不可遏。 他平日無所事事,跑得最多的地方,除白馬的寢室,就隻有後廚。如今,他像個跟屁蟲似的,日日黏跟白馬身邊,尤其是當白馬操練手下時,他就像隻老鷹一般蹲在瓦頂上,凶神惡煞、目光如箭,試圖從四百人中找出製造謠言的始作俑者。 可如此一來,岑非魚卻更加生氣。 清河侯府的軍士們,都是曾經落草為寇的江湖人,如今野狼變成了家犬,一身匪氣總是洗不去的。他們多是被白馬所降服招徠,好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大哥長得漂亮的事實,又見他被這樣一個“不舉”的老流氓糾纏著,心中自是不平,沒少給岑非魚小鞋穿。 譬如晚飯時分,眾人鬧哄哄地敲盤子敲碗,等待夥房抬來紅燒肉,用大勺給他們分發。 夥房眼神不差,偏就略過岑非魚。待岑非魚來問,他才一拍腦袋,忙從後廚裏端出好幾籠蒸菜,扯著嗓子大喊:“給鄄城公上菜嘍!韭菜蝦仁、白酒焙雄蠶蛾、胡桃仁飴糖白米粥,對症下藥,專治——” “腎虛!陽痿!不舉!”兵哥們殺氣騰騰地喊道。 白馬暗暗發笑,見岑非魚那副委屈模樣,登時強行變了臉色,數落手下們不懂規矩——但不曾懲罰他們。 兵士們被白馬訓得服帖,自此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嘲笑岑非魚。但岑非魚打開湯盅,時不時便能見到一快浮在油花上的豬腎;他鑽進被窩,忽然被刺的嗷嗷叫,一陣摩挲,便會摸出來梨樹枝和海棠藤。 岑非魚將自己當作勾踐,臥薪嚐膽,暫不同他們計較。 皇天不負有心人。過了小半月,那“真凶”還真被岑非魚揪了出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侯府主薄陸簡。 “你是不是賊心不死?”岑非魚將陸簡按在地上一頓揍,一連灌他喝下兩碗涼後泛腥的豬腎湯,逼問道,“誰他娘的要補腎?” 陸簡雖說跟了白馬以後,武功見長,可同岑非魚比起來,他簡直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秀氣的白臉上青紫一片,求饒道:“我跟兄弟們開開玩笑,誰知道他們竟當真了?二爺,二爺!唔……別灌了,再灌要死人了!” 岑非魚拿起第三碗豬腎燙,湊到陸簡嘴邊,見對方已經翻起白眼,這才沒有用強,邪邪一笑,問:“不想喝?” 陸簡欲哭無淚:“我腎火旺!” 岑非魚眼中一抹狡黠閃過,道:“那你替我做一件事。” 陸簡搗頭如蒜,未知一次嘴賤,竟會讓自己落入前狼後虎的境地,簡直腸子都悔青了。 第二日清晨,眾人如往常一樣,在校場上操練。 今日,岑非魚罕見地沒來。 半個時辰後,白馬下令修整,自己跑到屋裏找水喝。兵哥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說說笑笑,以為終於把岑非魚給製伏了。 即在此時,陸簡佝僂著背脊、捂著腫脹的麵頰,磨磨蹭蹭地走到校場中央的點將台上。 他先咳了兩聲清嗓,四處張望,見白馬正好不在,才顫著手從懷中取出兩封書信,氣沉丹田、朗聲念道:“七月九日,白馬吾、吾愛!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嘶——!真他娘的酸。咳,我倆都是男兒郎,你要在外打拚,賤妾不願效仿妲己、褒姒,做禍國殃民的紅顏妖姬,自甘效仿樊姬、班婕妤,忍痛與你分離,以全你的功業,讓你將對賤妾的愛意,付諸清河百姓。往後,我將每日修書一封,向你哭訴衷腸,卻不能將信送到你麵前,以免亂你軍心。你、你的……非、非魚。” “陸簡,你念得什麽玩意兒?”眾人笑得東倒西歪。 “我的天,終於念完了!”陸簡念得頭皮發麻,根本往台下看,到最後憋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可今日岑非魚的吩咐是,讓他每日念兩封信。 陸簡低著頭,在眾人火熱視線的掃視下,再次念了起來:“七月十日。白馬吾愛!兩日不見兮,如隔六秋。想你,真是想你!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遊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為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建文帝的詩寫得真好!你說,他是不是喜歡我爺爺?你的非魚。” 陸簡念完,抹了把汗,忽覺晴朗的天似乎陰了下來。他聽見眾人哄笑,心下暗道糟糕,不情不願地慢慢將頭抬起來,便見滿麵漲紅的白馬站在自己身前。 陸簡尷尬地笑道:“老、老大,讀書好,讀書是好事!” 白馬氣得幾乎要爆炸,怒吼:“陸簡你是吃飽了撐著嗎!” 陸簡抱頭鼠竄,被白馬追著打了一頓,簡直受夠了夾板氣。 可畢竟白馬下手輕,打起自己兄弟,就像玩鬧一般,而岑非魚的拳頭卻很硬。陸簡一番考量,決定冒著殞命當場的風險,或許其實是他自己看熱鬧不嫌事大,當真每日都將岑非魚帶上校場,見縫插針,一字一句地大聲念出。 先前,軍中確實有些人不懂岑非魚同白馬的感情,覺得斷袖之癖不過是玩笑而已,沒把岑非魚當回事,如此,才敢整蠱他。 但聽了一封又一封的書信,他們嘴上笑說“酸倒牙”,可說不敢動自然是假的,對岑非魚的敵意慢慢消弭,不再將他當成外人。 時不時還會有人大著膽子寬慰白馬,語重心長道:“侯爺,鄄城公對你一片癡心,這天地雖大,找個真心相付的人卻不容易,唉!”繼而附在白馬耳邊,壓低聲音道,“我直說罷。聽說,牛鞭燉湯能治不舉,您要麽試試看?” 白馬無語凝噎,簡直是啞巴吃黃連。 等到八十九封信全都念完,已是初春。 朝廷準許修繕河渠的批文發了下來,惠帝更覺此事利國利民,破天荒地開了私庫,撥給白馬些許錢糧。 同日,十二連環塢的人抵達清河縣。岑非魚回到鄄城,將當地的隊伍拖過來。白馬向崔則、崔恕借了數千壯丁,湊夠六萬人,開始修繕白溝。 三月後,白溝河渠已被疏通,水流漸漸恢複。 十二連環塢的人四處勘探,為白馬出謀劃策。或許是老天開眼,還真讓他們找到了一條可以利用的黃河故道,就勢開挖新渠,輔以江南精巧的水路機關,眾誌成城,做成了許多工部都做不成的壯舉。 一年後,白馬成功將沁水引入白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