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雪花落下,映在白馬雙眸中的湖泊裏,飄飄搖搖,最終停在他的鼻尖上。 白馬覺得鼻尖一涼,伸出食指,用指尖按住那一點雪,再抬起手指時,隻見雪花已化成水。這一滴水聚在他的指尖,照出了他的眉眼、他的房間、桌上的刀劍、書櫥裏的筆墨,仿佛一麵無所不包的塵世鏡,讓他看見生命中已有過的悲歡離合,忽覺光陰飛逝,轉眼就過了一年又一年。 當一切悲歡都如江水滾滾東流,白馬指尖那麵塵世鏡中浮華幻象掃清,最終浮現出來的,隻剩下一個岑非魚。 “七月裏,他被我強行趕回鄄城,至今已是三月過去,我卻沒有收到他半點音訊。他該不會是生氣了吧?”白馬抖抖腦袋,不敢細想,迅速洗漱一番,跑到後廚去找東西吃,“我何曾想與他分開?可我不能做個沒本事的人,縱使他喜歡我,我卻沒發喜歡自己。唉!待會兒就去鄄城看他罷,希望他別真的生氣。” “可我不能慣著他的橫脾氣,得找個什麽借口。”白馬心裏犯嘀咕,嗅著一股高牆隔不斷的濃鬱鮮香,幾乎是閉著眼睛就走到了廚房,心裏犯起嘀咕,不知自家這做什麽菜都跟豆腐渣一個味的廚子,廚藝何時變得如此精湛了,便又忍不住小小地思念了一把岑非魚,心道:“有了!我叫陸簡一起,拉上百來個兄弟,就說是去他那踢館的。” 廚子背對著白馬,埋頭在煮著一大鍋羊湯。 白馬見灶台上擺著數個小碗,碗裏已裝好骨頭湯,毫不客氣,端起來就喝,一麵咂巴著嘴,一麵想:“羊肉是我的,廚房是我的,這麽大個宅子也是我的,還有外頭的農田,農田上的收成,竟然都是我的!我還有什麽可煩心的?”他像是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是一個坐擁良田美宅的侯爺了,喝過一碗湯,將羊腿啃得隻剩一截光溜溜的骨頭,便又端起另一碗,心道:“這湯是我的,想喝就喝!” 待到第四晚燙下肚,白馬的肚子已經微微鼓了起來。他舔著碗沿,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這湯的味道太熟悉了,就像是岑非魚做的一樣。他覺得莫名其妙極了,心道:“真是奇怪,想他都想出幻覺了。我怎會這樣想他?” “都說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丈夫獨自打拚,三個月來對我不聞不問。侯爺給我評評理,你說我怎攤上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夫君?”那廚子不知何時,竟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白馬背後,顛著大勺,給他手中的空碗裏放了幾個白胖胖的大餛飩,“難道,他還在為幾年前我搶了他幾個餛飩的事情生氣?” 白馬聽出岑非魚的聲音,一手拿著碗,看著碗裏的餛飩,不舍得放下,喊完便喝湯一般,一口氣將幾個大餛飩吞下。他燙得險些靈魂出竅,放下空碗轉過身去,果不其然,映入眼簾的就是岑非魚那張放大了的俊臉,怒道:“臭餛飩!” 岑非魚莫名其妙,問:“剛包的,哪裏臭了?” 白馬撇撇嘴,不願承認自己喊錯了,恨恨地叫了聲:“臭流氓!” “你別血口噴人!我可是洗得香噴噴的才過來的。”岑非魚扯著袖子,給白馬抹了把嘴,抱著他親了一口,滿臉委屈,“你才是,鹹的。” 白馬既驚又喜,半晌說不出話,怒道:“你他娘的!不會這幾個月來,都在我家後廚裏待著吧?” 岑非魚:“可不是嘛。” 白馬雙目圓睜,不敢置信:“真的?” 岑非魚哈哈大笑,道:“你還真信!本公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閑工夫給你當廚子。” 白馬麵色發白,捂著肚子,不出聲了。 “你!我說了你多少次,沒人跟你搶!你是豬精變的嗎?”岑非魚滿臉擔憂,單膝跪地,拉著白馬讓他坐在自己膝蓋上,輕輕地給他揉肚子,“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有人吃餛飩用喝的。一碗餛飩而已,真那麽記恨我?” 白馬麵色少霽,懶得同他嚼舌,把臉別開,道:“我方才剛好在想你,準備去鄄城看你。沒想到,你就自己跑來了。” 岑非魚動作一滯,笑道:“是嗎?我可沒看出來。”言語間頗有些被冷落的怨氣。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白馬望著窗外的雪,低聲道,“終於明白這詩的意思。跟你不過幾月未見,我卻覺得像是過了幾年。” 白馬一句話,岑非魚已丟盔棄甲。 岑非魚不再抱怨,老臉微紅,笑道:“終於知道我的好了。” 白馬用手肘拐了岑非魚一下,撞到他胸前,感覺不太對勁,機警地問:“懷裏揣著什麽?” 岑非魚捂著胸口,不讓白馬看。 白馬使勁將岑非魚的衣服扒開,用力過猛,反將岑非魚推倒在地。 岑非魚衣襟大敞,近百封書信如雪花片般灑落。 “又要使苦肉計?”白馬瞬間明了,這些隻怕都是岑非魚寫給自己的信,一日一張,該有百來張了。 岑非魚躺在地上,笑道:“那你說管不管用嘛?” 白馬不答,俯下身去,慢慢將臉貼近岑非魚,閉上眼,吻在他唇上。 “大哥,嫂夫人房裏沒人,你把信給我,我趁現在偷偷放到他被窩裏去?是放在枕頭下還是……呃?”苻鸞推門而入,看見倒在地上的兩個人,仿佛看到了一副活春宮。他臉頰緋紅,想要假裝沒看見,倒著退出去。 不料正在此時,陸簡帶著幾個兄弟跑到廚房,準備包餛飩過節。 “苻鸞?你何時來的,這是準備要幫咱們改善改善夥食?”陸簡跑上前,痞兮兮地摟住苻鸞。 苻鸞僵著脖子,半晌不答話,隻喃喃道:“走走走,別找死。” 陸簡順著苻鸞的視線望去,見廚房裏滿臉通紅趴在地上的兩人,瞬間眼睛瞪得像兩個銅鈴,扯起嗓子大喊:“快來看!侯爺光天化日對鄄城公霸王硬上弓啦!” 整個清晨,清河侯府裏充滿了歡聲笑語。 唯有侯爺臊得不想見人。 岑非魚渾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一副神清氣爽模樣,隻用一招就將白馬哄得開心起來——他不僅帶來了一肚子思念,更拉來了好幾車過冬的米麵糧食、棉被皮貨,幫白馬解了燃眉之急,令他至少到明年夏天,都不必再為糧食發愁。 陸簡一麵吃餛飩,一麵添油加醋地說著白馬的困難,道:“岑大俠,你可不知道!那崔家的老東西見了咱們侯爺,兩個眼睛色眯眯地這麽一瞪,侯爺都沒開口呢,他就送了過冬的糧食給咱們,還不說一個‘借’字。” 苻鸞瞥了陸簡一眼,琢磨著什麽是“色眯眯地一瞪”。 岑非魚嗤笑,道:“馬兒做得好。其實你是知道的,我必定會將你需要的東西送來。你去找崔家借糧,是為了安他們的心。” 白馬點點頭,道:“那些在上位者,就喜歡看別人欠他們的。反正我沒說借,那就不一定要還。” 岑非魚:“聽說,你想疏通白溝,引沁水?” “若能做到,自然是利在千秋。”白馬說罷才覺出不對,問陸簡,“鄄城公如何會聽說我們清河侯府中的事?” 陸簡摸了摸鼻子,道:“他耳朵長唄。” 岑非魚同陸簡相視一眼,連忙幫他分散白馬的注意力,問:“修繕河道是精細活,沒做過的人根本無從下手,把十二連環塢那幾個吃幹飯的綁來問問?修不出來,咱就不放人回去。” 白馬蹙眉思索,道:“我原本亦做此想。但連環塢至此近千裏,快馬加鞭也要半月。冬日大雪封山、道不通行,黃河可能結冰,倒不好馬上請他們過來。” 岑非魚:“白溝是魏武帝開的,史書上沒甚記載,於是你才想起了我?” 白馬哼了一聲,道:“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你滿腦袋齷齪心思,隻怕什麽都不知道。我可沒寄希望於你。”他看著岑非魚麵前的湯碗,看湯水裏映出岑非魚那神采飛揚的臉,“想你,就隻是想你這個煩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