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看著滿地鮮血,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看著僅餘一口氣在的烏朱流,將刀劍刺入他目中,撐著他的眼皮,讓他睜大眼睛看著麵前的正字碑。  烏珠流的生命力,隨鮮血一點一點流失。  白馬雙眼一眨不眨,流出淚,淚如血。此刻終於到來,而他心中的悲憤,卻沒能減去分毫。他望著麵前的正字碑,似乎終於明白,沉冤昭雪、殺人複仇,從來都不是會讓人快樂的事情。  這份原本理所應當的正義,已經遲到了十七年,終於到來時,自己怎會喜出望外?冤魂怎能感恩戴德?正義會被伸張,或許隻是用來警醒後人,讓他們知道善惡到頭終有報,讓眾生棄惡從善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烏朱流徹徹底底沒了呼吸。他那顆唯一留在土堆外的、血肉模糊的腦袋,已被大雪覆蓋,像個小小的墳包。  岑非魚走上前來,從背後抱住白馬,感覺到他在哭、在發抖,便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柔聲道:“能做的已做盡,莫再讓仇恨摧折自己。記仇苦,複仇苦,我們都該放下了。”  白馬嗚咽著點點頭,收刀入鞘,反身將臉埋在岑非魚胸前,道:“我們都該放下了。可你,當真能放下?”  岑非魚抱著白馬,翻身上馬,打了個響哨,喚乘雲跟在後頭,笑道:“放不下,但為了同你過快活日子,我會盡力嚐試。馬兒,往後一直同我逍遙度日吧?定會讓你快活到風中淩亂、飄飄欲仙。”  白馬破涕為笑,罵道:“天底下怎有你這樣不要臉的人?”  岑非魚從來都是臉皮比城牆厚,當即搖頭歎道:“你這話可說得不對。子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真算起來,你可要叫我作爹呢,有這樣罵爹的麽?”  子曰?這話明明就是《太公家書》中所載。白馬總被占便宜,終於抓到岑非魚的漏洞,氣鼓鼓道:“這話可不是孔夫子說的!你做我師父,那是我沒得選,你還敢妄稱為師?真不知你教我的東西裏,夾帶了多少私貨。”  白馬眼珠子骨碌一轉,他本側坐著,靠在岑非魚懷裏,忽然抬腿向後橫掃,把岑非魚趕下馬去,將轡頭搶來自己禦馬,指著他身後,驚叫道:“我爹來追你了!”  岑非魚大驚失色,嚇得撒足狂奔,跑得比馬還快,一口氣奔到洛陽西城門下,滿頭大汗,撲倒在宮燈邊的積雪上。  漫天風雪,岑非魚躺在冰冷的雪地上,眼裏隻有笑著拍馬追來的白馬。他渾不在意守城衛兵的目光,自顧自地笑起來,伸出食指,比作小箭,自己配上“咻”的聲音,將“箭”射向白馬心窩,自言自語道:“乖兒子,二爺哄你呢。”  即在此時,大風忽然將宮燈吹滅,岑非魚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萬幸沒被別人看見。  此後半月,白馬和岑非魚在洛陽城中小住。  他們不雇力役,自己親手把兩座相鄰著的、荒涼的府邸修葺翻新,除草、砌牆,裏裏外外裝點一番,雖不華美,但每一塊新磚都堅實穩固。  期間,劉玉和劉曜曾深夜來訪。  劉玉長大了,身材頎長、玉樹臨風,但不再像個不諳世事的貴族公子,他的眉眼間縈繞著一股陰鬱憂愁。  白馬看著重新站起來的劉玉,已經很難將他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小瘸子聯係在一起。  兩人相對而立,一時無語。  唯有劉曜仍與幼時一樣粗魯爽利,不怕白馬的武功、身份,仍將他當成從前的小雪奴,一個勁兒地同他打趣,甚至對他動手動腳,敢欺負他。可惜,被岑非魚一句爆喝給罵了回去。  白馬看見劉玉額前的傷疤,想起三人相邀逃亡的那日,感慨道:“若非你當年舍身相救,趙靈不會有今日。公子,我欠你一命,來日必還。”兩個人之間本就沒有多少情誼,白馬不願故作親近,隻說了這一句真心話。  劉玉搖頭,道:“我娘為了一己之私,令你陷入困境,是她對不起你在先。那一回,算是我替她還你一個情,往後就不要再提。”  白馬點點頭,不答。  劉玉歎了口氣,見白馬不請自己入府座談,即知對方不喜見到自己,便不再自討沒趣,隻道:“你是個英雄人物,將來必會有一番作為。我此行前來,不是為了敘舊,更不是為了找你討還人情,隻是想請你考慮一件事。”  白馬:“你說。”  “你和我一樣,都有著一半胡人的血脈。”劉玉牽起白馬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說,“無論胡漢,都有惡人,也都有好人,請你不要因為過往種種而憎惡胡人。你現在是侯爺,你的朋友是公爵,將來我們或許會兵戎相見,到那時,希望你用自己的雙眼去看,到底什麽人才是對天下百姓有益的。”  白馬悟到了劉玉的言外之意,問:“你父親會有動作?”  劉玉:“眼下沒有,但總會有的。”  白馬點點頭,不置可否,隻說:“我明白了。”  劉玉歎了口氣,同白馬作別。  劉玉走後,岑非魚攬著白馬向府中走,隨口嘲道:“那小子不簡單,剛剛擺脫質子身份,便開始籌謀將來,為自己招兵買馬。”  白馬:“你怎麽說?”  岑非魚笑道:“他有心機,眼光也不錯,但也有可能隻是漫天撒網,見到任何機會都不放過。若你仍舊是從前那個小奴隸,他必不會想起你,而且,他還敢牽你的手?我不喜歡他。”  白馬失笑,道:“說正經的!”  岑非魚這才換上正經神色,道:“胡漢之間必有一戰,但那並非你我能夠左右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有愧於心就是。”  白馬終於展顏,覺得隻要跟岑非魚在一起,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  過了幾日,岑非魚掌著白馬的手,同他一起在牌匾上寫下“趙”字和“曹”字,等到清漆風幹,牌匾掛上府門,終於大功告成。  眼看著舊日慌宅成了新居,兩人雖辛苦,卻覺得異常充實,心中感觸良多,請來周望舒和喬羽,四人雪夜圍爐,吃了一頓家常飯。  燭火煌煌,將窗紙照得跟月亮一般明黃透亮。  直到今日,白馬才第一次正視喬羽。  喬羽已年近五旬,雖然光陰對她這樣的美人格外優待,但自從謝瑛死後,她大仇得報,原先憋在心中的一股勁,終於鬆了下來。於是,歲月在她的身上留下的痕跡,便也顯現出來。她生出了幾縷白發,眼角亦有淺紋。  白馬舉起酒杯,對喬羽和周望舒說:“喬姐、三叔,當年謝瑛使了卑鄙手段,令周將軍慘死軍中,此事無從翻案,可周將軍為國捐軀,令人敬佩。我請皇帝不要在石碑上刻文,便是想著,周將軍的功勞和冤屈都不能被後人忘記,要以此碑紀念他和他手下的兒郎們。白馬無能,隻能為他做這點事,自罰三杯。”  “且慢。”喬羽攔住白馬,從他手裏奪過酒杯,把酒一氣飲盡,“我先前為了報仇,已是走火入魔,險些害了你的性命。你是個好孩子,聰明懂事,不同我計較,反倒處處為我們考慮,令我這個做長輩的萬分汗顏。白馬,我對不住你。”  喬羽說著,忽然一個矮身跪倒在地,趁眾人詫異間,向白馬磕了個頭,道:“我對不住你。”  “使不得!”白馬大驚失色,連忙拉住喬羽,可他不敢使勁,一時間拉她不動。  白馬不知所措,同這幾個家人在一處,亦不考慮許多,立馬跪倒在地,同喬羽麵對麵,對著她磕了個頭,道:“喬姐,您萬不要折煞我!你的心情,我怎會不了解?你恨胡人,理所應當,可你能接納我,真心待我,我心中甚為感動。快快起來,莫要著涼。”他說著,迅速向周望舒暗使眼色,讓他幫忙把喬羽拉起來。  可周望舒性子冷僻,不常與人交往,哪看得懂白馬這一眼中包含的人情世故?他不知如何勸慰,便跟著喬羽一同跪了下來,道:“白馬,當年你救了我,在山中照顧我月餘,我卻未能及時發現你的身份,讓你受了許多苦,對不住。”  白馬一個頭兩個大,偏生岑非魚從來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他在一旁懶洋洋地坐著,拋起花生用嘴接,吃著東西還不忘煽風點火,道:“還是我火眼金睛,若非當時喝醉了酒,你又故意誆我,我肯定一眼就能將你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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