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禁軍,盡皆沉默肅立。 其實,並非無人懷疑此詔真偽,但王室中的爭鬥,又豈是他們這些小人物敢管、能管的?眼下趙王大勢已去,若自己敢懷疑楚王,隻怕亦會慘死在這場風波中,故而,沒有一人發出異議。 有些幕僚膽小,當即作鳥獸散。 唯有幾個趙王的心腹老臣,曾參與了他的許多罪事,知道自己逃不了幹係,不得不勉強撐著,勸趙王:“楚王連麵都不敢露,其中定然有詐,王爺絕不可出府受縛!”不過是怕趙王倒了,自己免不了要受牽連。 趙王搖頭,知道大勢已去,但因為仍對惠帝的仁慈抱有一絲僥幸幻想,方行至院內,與李峯麵對麵,道:“本王何錯之有?既從未有錯,為何要認罪?認甚麽罪!楚王、蕭後、趙靈,他們才是國之大賊,狼狽為奸,勢要將本王置於死地。本王無罪,更無二心,謀逆一說從何談起?”他說到最後,直是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李峯不為所動,淡淡道:“下官隻是奉詔行事,其餘不得而知。” 趙王麵色灰白,愣愣地說:“要本王認罪亦可,請將軍把聖旨拿來。” 李峯:“還請王爺束手就擒,莫要為難咱們這些聽令辦事的。自前次謝瑛謀反,至今不過短短半年,洛陽城不該見兩次血。” 趙王聽了此話,沉默良久,最終大手一揮,讓府中侍衛撤離,自己跪伏院中,束手就擒了。 趙王被禁軍以麻繩緊緊縛住,準備帶離王府,行至府門前,不由站定回望,不甘地長歎一聲:“本王忠心耿耿,足可披示天下。如何無道,枉殺不辜![注]” 李峯眸中精光一閃,招來方才為自己傳訊的親信,告訴他楚王先前曾傳給自己一道密旨,讓其代為發出號令,道:“楚王有言:能斬倫者,賞金千兩、布萬匹!” 諸軍聞言,爭相刺殺趙王,或割耳、或剜目、或截其手足,場麵混亂無比。 李峯計謀已成,趁亂將那傳訊的親信殺了滅口,而後直驅入宮,在帝後麵前反告楚王一狀。 趙王死於諸軍圍攻中,死無全屍,血濺三尺,染紅了府門前牌匾上的“趙”字。第98章 歸去 泰熙三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漫長。 明明已經開春,積雪逐漸消融,北風忽而再起,雪水便被凜風凍成異形的冰。舊雪尚未消去,新雪又積了厚厚一層,蓬鬆的白雪相互堆疊,悄無無聲地將這漫長嚴冬裏發生的雲波詭事,封凍在曆史長河中。 隨著並州軍舊案被推翻,沉澱了十七年的真相終於浮出水麵,天下為此震動。 趙王構陷忠良、殘殺軍士、私刻玉璽、假傳聖旨,是為謀逆,由楚王帶禁軍捉拿。昔日仙風道骨的梁倫,一夜間死於亂刀下,殘屍唯餘一副已辨不出人樣的骨架,被棄置於京郊北山。 此後三日,惠帝令楚王主持清算舊賬,受株連者近千。 又三日,並州軍終得正名。 惠帝明詔天下,令趙氏父子官複原職,追封趙鐸為鎮國將軍、清河侯,諡曰“武烈”;追封趙楨為奉國將軍,諡曰“忠平”。朝廷為此二人立衣冠塚於北邙山,皆配饗太廟。 國子祭酒曹躍淵犯顏直諫,因追查冤案為讒言所害,複為鄄城公,諡曰“文正”。其餘三百二十名並州將官,各有追封;五萬將士,俱加賜一等爵位,恤賞後人。 趙楨獨子趙靈,忍辱負重為忠良洗冤,惠帝感念其仁義忠心,特賜承襲爵位,為清河侯,食三千戶、兵五百人。曹躍淵之子曹三爵功勞亦盛,特賜承襲父位,為鄄城公,食五千戶、置一軍。 惠帝率諸侯王祭祀先祖,告誡眾人以史為鑒,並大赦天下。他本想為並州軍立碑,刻五萬軍士名姓,樹於銅駝街頭。後由趙靈提議,整碑不刻碑文,隻要一個“正”字,於洛陽城西郊麵西而立,接引英魂榮歸故裏。 一切塵埃落定,最令人唏噓的,隻怕是十六年前先帝禦筆親批的逆賊名單,十六年後,成了惠帝手中的功勳簿。 並州軍舊案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群情激憤下,惠帝公正處置、揭開塵封的真相,一連處置千餘人,不僅沒有令百姓們感到失望,反倒大快人心,得人交口稱讚。這在他即位一來,尚是頭一遭。 然而,事分兩麵。 惠帝先後嚴懲謝瑛、趙王,藩王、外戚終日惶惶,宗室中人難免覺得這皇帝六親不認,是愚癡到無可救藥。舊案可以推翻重審,但人心散了,便難再立起來。 宗室力保齊王,強行將他劫掠漕糧的事壓了下來,惠帝一個人強不過一大家倚老賣老的宗親,最終隻能屈服,下令讓梁允返回封國,自省三年。 淮南王在家書中提醒楚王,自此後應謹言慎行,莫蹈前人覆轍。 轉眼已是二月中旬,江水化凍,萬象更新。 涉案眾人中,唯有一個北匈奴右賢王烏珠流,尚未得到處置。 說來令人寒心。北匈奴的右賢王,被劉玉擄走已有月餘,匈奴竟未傳出一絲風吹草動,想必是在為爭奪王位而明爭暗鬥,甚至想借漢人的手了去烏珠流的性命。 大周朝廷不能遂了匈奴人的意,因斬殺右賢王而擔負罵名,反令匈奴一致對外。朝廷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隻能將烏珠流暫時軟禁。對待將他擒來的劉玉,亦是不冷不熱,隻在聖旨上一筆帶過,半點封賞都沒有,顯然是不想因此得罪匈奴。 董晗深知惠帝心思,暗中布置,令烏珠流“意外”出逃,再派人前去告訴白馬,說從前多有得罪,現為他備上了一份薄禮賠罪。 白馬接到消息後,很容易就明白了董晗話中的深意,即刻同岑非魚策馬奔出洛陽,等候在西門外。 天色昏暗,烏雲壓城。 烏朱流原就在病中,被劉曜綁在麻袋中,經過數萬裏長途顛簸來到洛陽,整個人都已脫了形。他自供述過往罪行後,一直被關在洛陽城北的行館裏,由重兵把守,幾乎沒有任何可逃走的機會。 但烏珠流畢竟統治了北匈奴近二十年,絕不會坐以待斃。他知道,漢人們此刻進退兩難,絕不會輕易動手殺了自己,便時刻留心,不放過任何出逃的機會。 今日傍晚,他用過晚膳,假裝舊傷複發,躺上床便不再動。負責監視的人很就快退了出去。大門一闔上,烏朱流便坐起身來,靜下心來冥思苦想。 正思索間,烏珠流的耳朵輕輕一抖,像是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謹慎地摸到窗邊,將窗戶打開一道縫隙,偷偷向外張望。果不其然,他看見平日時刻守在後窗外的兩名侍衛,此刻雙雙醉倒在芭蕉樹下,怪不得他覺得房外格外寂靜。 “漢人膽子小,值守重犯時,怎敢喝得稀糊爛醉?隻怕他們是覺得本王棘手,故意要放我逃走。”烏珠流當機立斷,大著膽子翻身從後窗爬出,迅速往地上一滾,將臉抹上泥灰,一口氣跑出數裏。 天色越發昏暗,烏朱流從行館逃出,不多時便混入了人群中。洛陽王城多胡人,他雖身材魁梧,但病怏怏的模樣倒沒有引人注目。他如此疾行數裏,終於沒了力氣,躲進暗巷中休息。 一名乞丐瑟縮著上前乞討,烏珠流靈機一動,隨手把人打死,換上對方的衣服,假扮成遼西災民混出洛陽西城門。他自以為終於逃出生天,漢人不會馬上來追,把慢騰騰地向西行進,目光四處逡巡,想要殺人劫馬。 怎料,白馬和岑非魚正守株待兔? 烏朱流好容易遇上一個騎馬運貨的商販,二話不說,上前一掌將人劈死,翻身上馬,放開顧忌打馬狂奔。可片刻過後,那馬兒忽然引頸長嘶,繼而前足跪地,猛然逐步將他摔了下去。 “暌違日久,不知右賢王可還認得我?不過,您貴人事忙,成日想著算計別人,隻怕是不會記得一個奴才的。”白馬騎在馬上,自林間徐行而出,手一揚,想收回地上的絆馬索,不想反將另一頭的岑非魚牽了出來,“鬆手!難不成鎖鏈粘在你手上了?” 岑非魚掐指吹了個響哨,嘴裏發出“嗚嗚啦啦”的鬼叫聲,扯著絆馬索偏就不放,仿佛在暗示白馬“千裏姻緣一線牽”。他催馬繞著烏朱流跑了兩圈,將壯碩右賢王當成野豬死死綁住,煞有介事道:“你同他講什麽道理?捆起來免得逃跑。” “你就是鬧著好玩!”白馬佯怒道,他懶得同岑非魚拌嘴,轉頭對烏朱流說,“賢王英明神武,該不會真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