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閑人或許就剩下楚王一個了。這日,他正在青山樓中喝花酒,隻聽彈琴,旁的什麽都不碰,兩個時辰過去後,一呼一吸都帶著濃重的酒味。虧得他常年練武,有一副好體格,方不至於喝死當場。 此刻正在彈琴的,是花魁娘子臨江仙。她慢慢地揉撚著琵琶弦,秋水橫波般的雙眸不時從楚王身上爬過,心中琢磨著,該如何開口向他探聽白馬的消息。 廂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侍衛來報,說廷尉魏明華有要事上報,此刻正在外恭候,不知是否該即刻通傳。 楚王先讓臨江仙換了首曲子,再把侍衛扯到麵前,對著他的耳朵大喊:“傳!為何不傳?快請廷尉大人進來!” 侍衛捂著耳朵,小跑著去通傳,並對魏明華道:“王爺喝多了,魏大人若有要事,或可明日再來。” 廷尉魏明華滿臉愁苦,搖了搖頭。 梁瑋著人拿來一碗蜂蜜水,一氣喝下,隻覺唇齒留香,眼神複歸清明,酒已醒了大半。但他卻不顯露出來,至單手撐著額頭,裝出一副頭痛的模樣,聽見腳步聲,便打了個酒嗝,端起滿碗酒朝向門口,不待來人問安,將酒水一口悶下,道:“廷尉大人夙夜在公,本王很是佩服!來,本王敬你一碗,幹了!” 魏明華抹了把汗,連忙端起酒杯,同楚王幹了一碗,“王爺,下官有一事實在難以決斷,還請王爺示下。” 楚王笑問:“何事?你直說就是。” 魏明華用眼神掃了掃房內,顯然是在示意楚王此地人多口雜。 梁瑋卻假裝沒有看見,忽然趴在案桌上,盯著魏明華剛剛放下的空酒杯,問他:“本王向你敬酒,你怎不喝?你是看不起本王!” 魏明華本就愁苦,現在更是不知所措。 楚王提起酒壺,親自給魏明華倒了滿滿一大碗,扶著他的手,讓他把酒碗拿起,並把碗推到他唇邊,道:“正愁沒人陪我喝酒,廷尉大人若覺得口渴說不出話來,不如先喝了再慢慢說。” 魏明華無奈,被楚王變著花樣勸酒,很快就在不知不覺間,喝下了四、五碗,隻覺得天旋地轉,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梁瑋打趣道:“別人都忙著寫奏報,廷尉大人怎有空來陪本王喝酒?被人比下去也就算了,難道就不怕有人以此說事,治你個不忠的罪?” 魏明華喝多了酒,直言道:“旁的都是小事,王爺派給下官的差事,卻著實棘手得很。” 梁瑋了然一笑,點點頭,道:“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知道這事棘手,但並未在其中做甚麽手腳,更沒想過利用此事作甚麽文章。將人交給魏大人查辦,不是從百官中選中了你,隻是因為你是廷尉。” “多謝王爺賞識。”魏明華喝得迷迷糊糊,但下巴上的兩縷青須仍舊飄逸,他一捋胡須,“是廷尉,就要辦案。下官沒有埋怨王爺的意思,更不是來向王爺訴苦的。” 梁瑋一拍桌,“廷尉大人但說無妨。” 魏明華楞了一下,說:“王爺才智過人,下官能查出來的,您定然都已了解。下官是廷尉,無論什麽樣的案子,隻要有違朝廷律法,我都必須秉公辦理。可下官亦是大周的臣子,就難免要站在臣子的位置上,為大周權衡利弊得失。有些事辦了,是匡扶正義,是大快人心,可過去的事已然過去,譬如傷已結痂,再把那傷疤挖開,亦不過隻是再流一次血,於世何補?有弊無利。下官隻是個辦案的,不能幫大周朝做這樣重要的決斷,不是不敢擔負罵名,而是……唉!” “哎!”楚王胡亂擺擺手,用筷子敲著碗,打出節拍,唱起歌來,“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魏明華已指叩桌,接道:“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 楚王搖頭歎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實話告訴你,本王是行了小人之舉,將自己也辦不了的事情,推給了廷尉大人。我想不出答案,這事如何決斷,隻能靠大人自己。對不住了,魏大人。” 魏明華搖頭長歎,同楚王喝到天明。 第二日,楚王午後才醒,醒來便接到一個消息——魏明華在公堂中,踩著案卷自縊了。 天子正對著百官送來的奏報反躬自省,忽而聽人來報,說當朝廷尉魏明華自縊於公堂上。內心正惶惶不安,卻又找不得自己過失的帝王仿佛終於等來了先帝留給自己的難題,登時拍案而起,不聽詳報,隻說了一個字:“查!” 於是,便有了今日,天子居於明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注視著禁軍將白馬帶上大殿的場景。 白馬進入洛陽宮,並非頭一次。但這一次,他是在青天白日下,踏著朱紅大道而來。他行得不徐不疾,到了地方,並不急於闡述,而是規規矩矩地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等天子親自發問,才從容對答。 天子麵前,擺著兩樣證物:一塊馬腹玉符,一支舊匕首。 白馬身後,跪著一名證人:販奴商人,陳安。 大殿上落針可聞,沒有一個人敢發出疑問。 惠帝扣下匕首上的機關,取出其中那張帶血的青紙,再取出傳國玉璽,在另一張青紙上落下一印。 他顫抖著手,將兩張青紙並排擺放,一眼就看出了其中蹊蹺,但經曆過謝英的事,他算是受過了風浪,已能沉住氣,先給趙王賜了座,才問:“王叔可有什麽要說的?” 趙王細細看過兩張青紙後,舊神色淡定,道:“陛下,一個身份不明的胡人,帶著一張來曆不明的矯詔,便要空口誣蔑老臣欺君罔上、濫殺無辜,陛下難道會信?” 惠帝:“楚王怎麽看?” 楚王應聲出列,道:“前些日子,江湖人聚於石頭城大辦英雄會,掀起風波無數。陛下知道,允弟生性柔弱,事情出在他的封地上,令他不知所措。臣弟不得不替他出麵壓製,並將趙靈帶回京城,交由大理寺查辦。” 惠帝:“楚王辛勞奔波,受苦了。” 楚王一擺手,道:“這是臣弟的本分。還是說魏大人吧!昨日,魏大人星夜來訪,言及此案乃是他平生從未遇過的頭號難案,因為事關趙王,不知如何決斷。臣弟惶恐,不敢多言,未料魏大人會因此自縊。自責之餘,臣弟不禁要想:魏大人是當朝廷尉,是大周斷案最高明的人,他說難辦的案子,恐怕確有蹊蹺。別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另一件事,到了此時,卻不得不上報。” 惠帝:“何事?” 楚王:“舉辦英雄宴的人,名喚岑非魚,隻憑他的身份,便能證明趙靈是趙楨遺孤。此事,司空大人馮颯應當最清楚不過。” 惠帝眉頭緊蹙,疑惑道:“馮老將軍?” 馮颯應聲出列,跪伏在地,道:“臣有罪!” 馮颯向來不偏不倚,在謝瑛謀反時,更曾救惠帝於危難,而後重新出仕並升任司空,為人處世公道正派,朝中上下有目共睹,惠帝不知他怎會牽扯進來,連忙問:“馮司空何罪之有?” 馮颯搖頭歎息,道:“當年,國子祭酒曹躍淵上書進諫,觸怒先帝,被抄家滅門,唯有一子,名喚曹三爵的,因遠在玉門從軍而幸免。曹躍淵萬念俱灰時,老臣不忍見他走上歧途,便派人將他送入少室山避禍。他在山中結識了高僧弗如檀,因緣際會、遁入空門,十年後才還俗下山,改名換姓,即為岑非魚。” 趙王冷笑道:“馮司空怎能包庇罪臣後人?” 馮颯冷哼一聲,道:“朝有諫臣,國不亡也。先帝怒殺曹祭酒,悔之晚矣,知道曹三爵仍在世後,不僅沒有怪罪老臣,還賜他一張丹書鐵券,由老臣親自送到他手中。” 惠帝點點頭,道:“先帝對曹祭酒的事耿耿於懷,寡人知道。馮司空做得對。” 馮颯:“岑非魚就是曹三爵,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年前還曾來拜訪我。趙楨若真有遺孤,他雖未見過,但能憑一件信物確認。” 惠帝:“什麽信物?” 馮颯:“趙楨的一塊白馬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