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薛輸了比試,不輸氣度,在眾人眼中,儼然已是真正的高手英雄,比起自大狂妄的雪山派賀九霄之流,更讓人敬重。 薛翠崖略有不解,問:“你方才說,你是什麽人?” 白馬道:“在下名喚趙靈,乃是趙楨將軍的獨子,是趙家留在世上的最後一縷血脈。” 薛翠崖已同白馬較量過,知道他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聽他親口說出這話,便不懷疑。然而,其餘賓客卻不知各中因由,俱是一臉疑惑,在看台上小聲議論起來。 “眾所周知,趙楨將軍是漢人,而我看你模樣,身上應當有胡人血脈。非是薛某仇視胡人,可趙將軍是戍邊將領,如何會同他最恨的胡人結合?”薛翠崖已看出其中關竅,但他並不說破,反而提出疑問,讓白馬能在當著一眾江湖人講出當年的實情。 白馬聞言會意,感激地朝薛翠崖點點頭,朗聲道:“能證明我身份的信物,先前已向諸位展示過,太子府的桓鬱公子親手驗證了玉符的真偽,我在此便不加贅言,此其一。” “你根本就不是趙楨的兒子!”桓鬱厲聲大吼,起身走上擂台,怒道,“你是洛陽青山如是樓中的倡優,藝名‘點絳唇’,京中許多達官顯貴都翻過你的牌子,此事一問便知。你他娘的身上還有老子留下的印記!岑非魚,你找個假貨來冒充趙楨遺孤,戲耍諸位英雄,是何居心?” 白馬被人當麵揭開不堪的往事,並不驚怒,反倒異常平靜,笑道:“桓公子所言,句句屬實。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點。”他仰起頭,斜睨桓鬱一眼,突然取出袖中的“如幻三昧刀”,對著桓鬱的胳膊反手就是一刀,將他右手砍下,“昔日,我被人拐賣至青山樓,不得不韜光養晦、伺機而動,你欺我幼弱,百般羞辱於我,若非岑大俠出手相救,想必我早已死於你手。我無權奪你性命,今日取你一臂,暫不同你計較。桓鬱,須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壞事做盡自有天收!” 鮮血濺起,滴在白馬臉上。桓鬱慘叫一聲,捂住手臂上的斷口,目光狠厲地瞪著白馬,想要出手還擊。 白馬隨手一拍,用內勁將桓鬱振飛,見他掉下擂台,被狗腿們抬走,便不再多看一眼,接著說:“若是在座諸位到過邊關,應知胡漢兩族從來就不是仇敵。玉門戰場上隻有兩種人,一是侵淩他國的人,一是保家衛國的人。當年,並州軍駐守玉門關時,向來同胡族共居、通婚,軍隊中有胡有漢,更有許許多多如我一般,擁有兩族血脈的人。” 薛翠崖點頭道:“此話有理。可當年趙楨將軍死於玉門一役,朝廷已蓋棺定論。一個已死之人,如何能生下你?” “我父親沒有死!當年,有人以我羯胡部落為人質,要挾父親手下的一名裨將,名喚乞奕伽的羯人,作為內奸,給爺爺送了一道矯詔,讓他們撤下防備、開城門迎接援兵——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援兵,他們迎來的,不過是前來取他們性命的幽州軍。”白馬眼中帶淚,取出乞奕伽給留給他的匕首,扣動機關,拿出一張青紙,“這就是那道矯詔,這上麵的禦印是假的。” 薛翠崖接過血淚斑駁的青紙,同薛丹穀一同查看,兩人低語一陣,繼而小心翼翼地將紙折好退給白馬,道:“這紙上的禦印圓滑完滿,應當並非經曆過數次戰火、輾轉流落多人手上的傳國玉璽。” 白馬接著說道:“當年,參與‘平叛’的幽州軍不知內情,一直殺到天光破曉,將根本沒有抵抗的並州軍屠戮殆盡。我父親身受重傷,被良心未泯的乞奕伽救下。幽州軍中有一名將士,名喚孟殊時,一路追擊他們至雲山中的一處斷崖邊。雲山是羯人世代居住的地方,乞奕伽熟知地形,便帶著我父佯裝跳崖,這才躲過一劫。” 薛翠崖:“你所說的孟殊時,是太保馮颯的徒弟、上穀郡公孟殊時?” “正是。我既敢說,就敢同他對質。”白馬眸光一暗,歎了口氣,“孟殊時追到懸崖邊,頭腦冷靜下來,發現謀反一事內有蹊蹺,知道已鑄成大錯,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了我父親。乞奕伽帶著我父親回到部落中,隻可惜父親傷勢太重,傷愈轉醒後,並州軍已被定罪。他已無力回天,隻能留在關外籌謀洗冤,同日夜照顧他的羯人阿納希塔生下我,為的是給趙家留下一絲血脈。” 眾人聽罷,唏噓不已,竟不知該如何言語。一時間,青石城內鴉雀無聲,隻有北風呼嘯,如同冤魂的哭嚎。 薛翠崖:“那你有何打算?” 白馬抹了把眼睛,聲音沙啞,道:“我要入京麵聖陳情,希望能得到一個公正的裁決。我還有別的證據,隻是時候未到,不能相示,以免節外生枝。” 岑非魚拍了拍白馬的肩膀,親昵地摟著他,笑道:“乖兒莫哭。” 白馬不禁笑出聲來,“我才沒哭!” 薛丹穀看看岑非魚,再看看白馬,問:“岑非魚將你擒住,準備拿你去換萬金賞錢,你卻在此為他助戰,是個甚麽道理?你有這樣強的武功在身,何必要受製於他?不,你說他先前救過你。”他轉向岑非魚,“岑大俠,你同此事有什麽關係?難道,你大辦英雄會,就是為了替並州軍洗冤?你到底是什麽人?” 岑非魚哈哈大笑,道:“岑某向來就是個好人,伸張正義,不正是俠者應為之事?況且,為並州軍洗冤本就是我分內的事。” “好一段感人肺腑的慷慨陳詞!” 岑非魚的話忽然被人出聲打斷。那人原本隱藏在人群中,喊完話便躍至半空,淩空虛踩兩腳,轉眼間已落在擂台上。 這人穿一身黑衣,披著條黑鬥篷,隻露出碧藍的雙眼,聲音沙啞如老嫗,道:“岑大俠,好久不見。”轉而冷冷地問白馬,“趙靈?不知我的一雙寶刀,你用著可還趁手?”第93章 匯聚 “你還記得我。”白馬怒視阿九,咬牙切齒地質問她,“那你是否還記得,三年前你在雲山中做過什麽?” “死在我手下的人不計其數,我難道全都要記在心上?”阿九眸光暗淡,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自顧自地從懷中取出一張青色請帖,“在下天山聖教教主玉煉滄親傳弟子迦葉鷲·摩訶末,江湖人稱噬魂刀阿九,請問哪一位英雄肯來賜教?” 白馬上前一步,道:“我來!” 岑非魚按住白馬,低聲道:“她就是齊王義女,天山派同齊王勾結,派她作中間人。身份擺在那兒,眼下不好殺她。” 白馬本想不管不顧,殺了阿九替族人報仇,可當他的手摸到冰冷的刀柄,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孟殊時,而後便猶疑了。 阿九望著岑、白二人,目如冰雪,“若是無人敢應戰,那他就歸我了。” 錚——! 斜裏閃出一道劍氣,勢如閃電。 迦葉鷲躲閃不及,被劍氣掃中胸前係帶,鬥篷倏然滑落,露出一張極漂亮精致的麵龐。她看起來格外年輕,左不過二十歲出頭,柳葉彎眉,小鹿似的杏核眼,雙目如海湛藍,但因煉邪功,長發盡成雪色。 阿九望向劍氣飛來的方向,吼道:“什麽人?” 但見白影一閃,周望舒已站上擂台,淡淡道:“三年前你沒能殺了他,今日你也帶不走他。比勝負,還是決生死?” 阿九冷笑道:“不自量力!” 周望舒不多廢話,提劍便打。 “莫擔心,溪雲自有分寸。”岑非魚護著白馬退至一旁。 白馬心道:“她叫迦葉鷲·摩訶末,名字像是火尋國人。火尋國遠在西麵河中,不僅同中原相距甚遠,而且早已臣服於伊蘭薩赫爾,何故要來中原生事?” 他心中思慮不停,眉峰微蹙,灰綠的雙眸像兩滴圓潤通透的水珠,映著阿九和周望舒來回躍動的身影,一麵觀戰,一麵琢磨:“天山派自稱聖教,本是以拜火教立派。可當年追殺三叔的那幾個人,似乎都不大像拜火教教徒,譬如迦葉鷲這個女人,總以黑色布巾遮住頭臉,才會被人誤以為是男人。現今細細想來,天山派的行事做派,以及迦葉鷲的裝扮,都像極了葉色勒教徒。” 然而,白馬曾聽母親說過,羯族人原本居住在天山上,那裏的人都信奉祆教,老麻葛托爾金娜更是光明祭司,她不忍見族人同天山“聖教”的狂信徒那樣,對阿胡拉進行狂熱的崇拜,才帶著他們走下天山,希望能過上尋常牧民的日子。天山中人如此篤信拜火教,怎會僅僅五十年不到便改信他教? “你這漂亮腦袋裏,總要裝下許多事情。”岑非魚看出了白馬心中的疑慮,趁他不防,賊溜溜地伸出手,忽然彈了他一個腦崩。 岑非魚總算把白馬的注意力引回到自己身上,才假模假樣地皺起眉頭思索,一本正經道:“康、安、曹、米、何、火尋、戊地、史為,以及你們羯人的石國,本皆為月氏人,舊居張掖昭武縣,後為匈奴擊破,有的西遷河中、有的東遷中原,枝庶分王,建了九個小國,史書上稱為‘昭武九國’。河中為大周、貴霜、波斯、匈奴等大國環伺,在其間生存不易。尤其是當貴霜帝國將大乘佛教定為國教,伊蘭薩赫爾則篤信拜火教,一部分隻信仰葉色勒教的火尋國人,不得不忍氣吞聲。[注]” 白馬腦中靈光一閃,道:“你是說,火尋國人曾偽裝成祆教徒,借別國的力量逃出河中,等到他們在天山紮穩根基以後,便拋棄了祆教,複興葉色勒教?他們甚至逼迫一同出逃的人全都改信葉色勒教,這才引得老麻葛不滿。” 岑非魚點點頭,道:“中原有道教,漢初朝廷推行黃老之術,令民休養生息。身毒有佛教,釋迦摩尼舍身飼虎,無論信或不信,菩提皆願普度天下萬物。我聽師父說,在絲路的盡頭,更遙遠的西方,那裏很多人都同你們羯人一樣,膚白發淺、鼻高目深,他們信仰別的教派,認為世上隻有一個神祇、一部經典。而葉色勒教,便是在西方的浸染下,誕生的另一個教派,他們除了那一神一經典,從不承認別教的聖人,更莫說像佛、道一樣包容他教。” 白馬明白了,道:“天山的葉色勒教,定是先偽裝成祆教,休養生息、伺機而動,想攪亂中原。若能讓齊王奪權即位,便能借助他的勢力打回河中複興其教。難怪他們會如此不擇手段!” 岑非魚歎息道:“俱是猜測,但我直覺他們定在暗中推波助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