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非魚聽見“奉命”二字,不由一哂。  他懶洋洋地並起食中二指,將指腹貼在孟殊時的刀背上,慢慢滑動,笑說:“要說起來,你是少室派的俗家弟子,跟我算是同門師兄弟。若無陳王,便無魚山,咱們都不會有這身本領。”  錚亮的刀麵反映出岑非魚帶笑的雙眸,以及孟殊時那緊鎖的眉頭和緊抿的嘴唇。  孟殊時:“你若不阻我辦事,我自當顧念同門情誼,放你一馬。”  岑非魚兩指“當”地一彈,輕而易舉地把孟殊時的刀震開,笑道:“同門情誼?好!那師兄就誠心請教一番,你奉了誰的命?”  孟殊時自知失言,額頭冒汗,眼睫被汗水浸濕,連忙補救道:“我是聖上欽點的積弩將軍,遇事緊急,可便宜行事。此行是要捉拿叛逆,為防打草驚蛇,並未向上奏報。再者,孟某是朝廷命官,除了奉皇命行事,還能奉誰的命?”  兩人的對話雲山霧罩,圍觀眾人都不大聽得明白。白馬倒是全都聽懂了,可他不大願意承認。  白馬用手指撚著衣角,在心裏犯嘀咕:“積弩將軍可領營兵,有相機調兵的權力,但諸如領兵出京千裏奔襲,或討逆平叛這樣的大事,卻不能不報備。孟殊時說,他此番前來未曾上奏,可見,一來,趙王隻手遮天,已將我的事壓了下來;二來,我這事情真假難辨,辦起來費力不討好,朝中沒人願意沾染,都在等著看別人的笑話。可他卻來了,這是什麽意思?”  岑非魚笑道:“奉命行事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問我,我問誰去?孟大人官兒做得大了,越發油嘴滑舌起來。”  孟殊時挽了個刀花,同岑非魚對視,目光不再猶疑,道:“若無陳王便無魚山,可陳王歿了,曹魏禪讓於周。江山易主,當今天下是梁周的天下。我知道你們都過得辛苦,可普天下誰人能輕鬆活著?沒人欠你們什麽。岑非魚,你向來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平日裏胡鬧就罷了,可你若想蚍蜉撼樹,孟某說什麽都不能讓你得逞。”  “蚍蜉撼樹?我一直以為,孟大人是個知書達理的老實人,卻不知你的想法竟這般新奇。我想蚍蜉撼樹?”岑非魚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止不住發出一連串爆笑,心道:“這姓孟的知道我的身世,竟認為我做這些事是想要攪亂天下、謀朝篡位,實在可笑!”  岑非魚幾乎笑出了眼淚,好容易喘勻了氣,一抹眼睛,提槍攻向孟殊時,“你既看不起陳王,便將這一身武功盡數還來如何?”  白馬不覺得孟殊時會是岑非魚的對手,故未分神觀戰,仍舊在琢磨著孟殊時的話。  他心道:“方才孟殊時說了漏嘴,他會是故意的麽?我覺得他和從前不一樣了,為什麽?總不可能是因為我。”白馬越想越亂,使勁在自己後腦勺上呼了一巴掌才清醒過來,“他沒有上奏朝廷,卻說自己是奉命前來,奉誰的命?除了他的嶽丈齊王梁攸,隻怕沒有別人了。”  白馬攤開五指,掰著指頭細數朝堂風雲。  他把拇指壓至掌心,小聲道:“岑非魚五六月間去了趟江南,跟施水瑤帶人救下周瑾,讓他發現齊王劫掠漕糧的秘密。周勤回京後,全力搜羅證據,到刑部告發齊王。可惜,案子被齊王壓了數月。”  他再壓下食指,道:“三伏天裏,岑非魚去挑釁齊王,鬧得梁攸險些氣瘋。齊王知道岑非魚就是曹三爵,知道他最在乎我爹,更知道我爹留有帶著玉符的後人,他想要拿到玉符,隻不過聽了李雪玲的謊話,在江南苦尋多年無果,幹脆將計就計,打著刺激岑非魚的幌子,派人到青山舫發出懸賞,要天下江湖人都來抓我。”  “他是朝廷命官,下手別太狠!”白馬猛一抬頭,便見岑非魚把孟殊時摁在地上,高高掄起拳頭猛砸,嚇得連忙出聲阻止。  “跟個孩子似的,不懂事。”見岑非魚收手,他無奈地搖搖頭,按下中指,“說到哪兒了?對,最怕聽到我的消息、最想殺我滅口的,自然就是趙王。先前,孟殊時為蕭後聯絡趙王時,遇上了齊王派去的桓鬱,當時趙王就起了疑心,有了尋我的心思,亦知道自己有把柄留在齊王手上。等到齊王挑起事端,他立馬就坐不住了,趕忙追加了大量賞金尋我,又發動安插在喬姐手下的奸細窺探內情,陰差陽錯地把我認成了原應由檀青扮演的趙楨遺孤。”他頓了片刻,“此間有個疑點:還有一個人也在暗中加價,他是誰?我須小心提防。”  他按住無名指,道:“最後,三叔從中運作,讓楚王得知漕糧的案子。楚王性子耿直,風風火火地帶著周勤一道查案去了。趙王早就想除掉齊王,自然是樂見其成,而且少不了從中推波助瀾。是故,如今齊王本人分身乏術,隻能派遣孟殊時出京,趕在朝廷動手前將我擒住,至少要先把玉符奪去。”  白馬收掌成拳,再將手攤開,歎了口氣,望著同岑非魚纏鬥在一團的孟殊時,道:“我若是你,指不定也會第一個衝上來。若無意外,定能立下頭功;若枝節太多,最差也能讓我處於掌控中,以免他人加害。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你本是個好人,可這世道最是容不下的就是好人。我亦不可婦人之仁。咱們隻能各走各道,你也將為自己曾犯下的錯付出代價,孟大哥。”  白馬一番思慮,再看擂台上,岑非魚已繳了孟殊時的械,將刀架在孟殊時脖子上,嘲他:“本事不大,野心不小。孟大人以為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我不像你這般鼠目寸光,定會比你走得更遠。”孟殊時啐了口唾沫,反手奪刀,後撤幾步回到自己的陣營前,“兒郎們聽令——!趙靈身為趙楨後人,等同反賊,岑非魚阻撓本官討逆,亦為反賊。爾等速速將城寨圍住,生擒此二人者重賞!”  岑非魚回到白馬身邊,什麽話都不說,低頭在他額前落下一吻,笑道:“他要擒住咱們,趙大俠認為,我兩個該如何自處?”  白馬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鬧什麽鬧!還不是你又氣他又揍他,不給別人留半分麵子,讓他下不來台。”繼而壓低聲音問,“你定還留有後招,現該如何?”  岑非魚聳聳肩,道:“真沒辦法,我們都沒想到他會來得這樣快,要麽就跟他打一場?我的兵身經百戰,把他帶來的那幫歪瓜裂棗打得跪下來叫爺爺都成。眼下沒別的辦法,楚王一時半會兒到不了。”  “那你還激他?腦袋裏裝得都是漿糊不成!”白馬雙眼圓睜,不可置信地瞪著岑非魚,被他給氣笑了。他見黑甲官兵們已經分開隊列,拔刀出鞘,知道拖下去不是辦法,便推開岑非魚,“先讓他把我抓了,我想辦法拖上一陣。”  岑非魚一把將白馬撈入懷中,怒道:“我可不能讓你跟他單獨相處!那姓孟的喜歡你,誰知道他心裏都裝著些什麽齷齪心思?你跟他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白馬瞬間炸毛,“你這人怎麽如此蠻不講理!”  岑非魚把臉湊到白馬麵前,蜻蜓點水般連親了他好幾下,柔聲哄道:“莫氣莫氣,我自有辦法。”繼而仰頭向後,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霎時間,城垛上的弓箭手們紛紛移步換位,搭箭上弦,對準孟殊時。  孟殊時:“岑非魚,你敢作亂?”  岑非魚賠笑道:“岑某一介布衣,怎擔得起謀反作亂這樣大的罪名?孟大人可不要亂扣帽子。”  白馬已懶得言語,往岑非魚懷裏一靠,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就這樣破罐破摔了,看岑非魚還想耍什麽花招,心道:“我有什麽辦法?誰讓我眼瞎看上這樣一個玩意兒,不認命又能怎樣?”  岑非魚又吹了個口哨。城牆上的鼓手們揚起鼓槌,轟隆隆地猛力擊鼓,將數十麵戰鼓敲得震天響。  白馬一聽便知,這並不是什麽唬人的花架子。鼓聲中帶著浩如汪洋的內力,鼓手們排列的位置亦與前幾日不同,他們的隊列暗合九宮八卦,排成了一個極精妙的陣法。人借地勢,鼓仗風聲,擊鼓手們灌入鼓槌中的真氣,在此情勢下被增強了數十倍,死死地鎮住了這座石頭城。  內力稍弱的人聽了這鼓聲,隻覺體內真氣滯漲。  孟殊時帶來的官兵,多半是從禁軍中選拔出的,真刀真槍打過仗的人極少,見了如此場麵,縱使未被內力壓製,亦不禁亂了方寸,不知該如何進退。  岑非魚得意洋洋,道:“這石頭城,可是你三叔他爺爺主持修建的。奇門陣法,誰能比得過他?我不打那姓孟的,他卻也占不到我的便宜,暫且將他們困在此地就是。”  白馬一腳跺在岑非魚腳背上,罵道:“原來你老早就算好了,方才分明是在耍我好玩!”他不經意間瞟到麵色凝重的孟殊時,眼珠子骨碌一轉,作勢走向對方,“反正都走不了,我找孟殊時玩去,至少他不會拿我當猴耍。”  “奴家知錯,知錯!相公莫氣!”這回,被氣哭的人換成了岑非魚。  鼓聲如雷,千鈞一發,唯獨白馬和岑非魚旁若無人。他們兩先是推推搡搡,慢慢變成了打情罵俏,最後都玩累了,便抱在一起卿卿我我起來。  孟殊時正要喝問岑非魚,卻見鼓聲驟停。  岑非魚狡黠一笑,道:“仗勢欺人,姓孟的會,我就不會麽?”  白馬推開岑非魚,理了理自己的衣袍,麵頰緋紅,附和道:“說起仗勢欺人,天底下你排第二,我看也沒人敢排第一了。”  “那可不是嘛,你二爺樣樣都比那姓孟的強!”岑非魚沒臉沒皮慣了,隻當這是誇獎,得意地朝孟殊時使眼色。  守城的衛兵未及通報,便有一隊人馬衝進城來,將孟殊時的人團團圍住。他們各個都是官兵打扮,胳膊上係著靛藍綁帶讓眾人一看便知,這是淮南王的府兵。  孟殊時見狀,自然不敢造次,揮手示意自己的人收起兵器,快步走下擂台,躬身迎來淮南王的車駕。  馬車慢悠悠地駛入城寨,用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停在擂台前。侍衛掀開車簾,小心翼翼地將車中人攙扶下來。  江湖客們今日算是看足了戲,都不曉得害怕了,紛紛引頸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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